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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问题不晓得该找谁问,而想想自己没有发觉,其实她内心深处,似乎也认为,这样的念头最好的谘询对象,就是对车子很擅长的谢永然。
她知道自己对他有好感,那个比她年长了几岁的男人,眉宇间始终有股说不上来的阴郁气质,这是她在别人身上从所未见的,不过她也知道,这还不到萌生成爱情的阶段。趁着中午吃饭後,即将午休前,她把手伸向书包,要去拿笔记本。很小一本,但却颇有厚度。这笔记本已经用了几年,可是她非常珍惜,轻易不在上面乱涂乱写。好久以前,刚上高中时,不晓得该选什麽社团,所以跟着同学的建议,一起到校刊社去,不过在那里她什麽也没学到,校刊的编辑跟她完全无关,顶多只是被使唤着跑腿打杂。直到有一回,在社办里,当她正埋首抄写着学姊交待下来的稿件,一边抄一边校对,又一边将稿件中自己所陌生的字词誊写在随手取来的笔记纸上时,门外进来一个学长。那男生是很标准的斯文男孩,讲话很轻细,语气也很柔缓。
从校刊稿件的编辑,聊到采访的技巧,又从校刊的风格,讨论到彼此喜欢阅读的文章类型。聊了好久,整个午休都没回教室。几次之後,想想开始期待学姊交待的工作,尤其喜欢那种得牺牲午休时间的琐碎杂务,不管是誊稿也好、绘制海报也好,甚至她也愿意大中午地,一个人留下来打扫社办。这个担任社团总务的学长,很常藉故偷溜出教室,他不爱在那儿睡觉,还宁可跑来跟学妹聊聊天。认识不久後,有一天,学长送给她这一本笔记。
「用力点写,别客气。」那时学长笑着说:「你要是写满了,我就再送你一本。」
这句话直到今天,想想都还觉得言犹在耳。然而这承诺是永远不会实现了,在那个午後、那条河边,没有机会告白的暗恋就随着生命的消逝而结束了。所以这本本来就让她很珍惜的笔记,後来变得更加重要,那是他送的第一份礼物,但也已经是最後一份。她记得当初聊天的内容,也记得自己收到笔记本时的感动与感谢,更记得那个学长在微笑时会微眯起来的双眼。
这本笔记当中,一直放着两张照片,其一是学长在社办里的一张自拍照,有还带点稚真的腼腆笑容,很清秀好看,而另一张则是想想的亡弟在四岁生日时,和家人一起拍的全家福,照片里的四个人,现在只剩下想想了。她想拿出笔记本来,看看照片中已经不在世上的这四个人,她想问问他们,接下来该怎麽办?
然而不拿还好,一取出来翻开,她整个人愣住,笔记本从封面到内页,几乎每一页都被涂得乱七八糟,而且也有好几页是被粗暴地撕毁,而笔记本里的照片更惨,学长原本清秀的容貌被涂鸭上了胡子、刀疤,还给画成独眼,额头上甚至恶劣地写了一个「死」字;另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中,四个人脸上全都被涂黑,完全看不出人脸了。
那瞬间,想想完全失去控制,用力一拍桌子,霍然起身,握紧了双拳,可是她不像小季那样,根本不晓得接下来要骂什麽,只能睁大双眼,妄想用眼里的怒火就把这些恶意作弄她的人全都烧死。
「看什麽看,不爽可以过来呀。」阿鸭也不甘示弱,在众人一片讥笑声中,她昂起头来开口挑衅。
要像小季那样走过去直接动手,这对想想而言终究是做不到的,可是看着被毁的笔记本与照片,这口气又怎麽咽得下去?颤抖着,紧握的双拳,指甲已经掐进了肉,但却一点都不觉得痛,她真的很想走过去,把这些讨厌的人全都掐死。可是她知道自己办不到,那种难过、悲伤,愤怒与恨意,让她完全失去了主张,最後只能把东西全都胡乱塞进了背包里,用力咬着牙,带着东西直接走出教室。
可是这又能去哪里呢?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在走出校门口之前就整个人崩溃,没奈何,从後门出来,在阿鸭那群人的哄堂大笑声中,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去。不过想想没有马上离校,她太需要一个能赶快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地方,这种猛然爆发的情绪没有吓着任何人,反而让自己吃了一惊。胸臆间有股难以平复的怒气,手脚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,她只能先走进厕所,关上了门,站在悬浮着尿骚臭味的厕所里,她没大口吸气,可是却有眼泪无可抑止地奔流而下,不管怎麽咬牙苦撑,终究还是徒劳无功,滚落的泪珠很烫,烫得她几乎无法承受。
「喂,假处女,你在里面哭吗?」可是眼泪刚开始流,外面赫然又传来声音,那不太像是阿鸭,但反正应该就是他们那群人。想想赶紧一把抹去了泪,将垂散的长发拨开,正想走出来质问他们,可是那扇门却怎麽也打不开,好像被人用什麽东西从外面给顶住了。
「有种躲在里面就不要出来呀,成全你。」这是换成男生的声音,笑得非常大声,「怕你哭得太难看,我给你一盆水洗洗脸好了!」笑闹声中,这句话刚说完,居然有一盆水真的从天而降,他们隔着厕所的隔板,把一脸盆的水给泼了进来,而更惨的是,狭窄的厕所空间里不但无处可躲,而且冷水浇头时,她甚至闻到水中好像有一股尿骚味,惊慌得张口大叫时,连嘴里也彷佛沾到了一点恶心的味道。
「阿宽的童子尿喔,嚐嚐看,有够补的!」更大的一阵笑声,还有人鼓掌叫好,简直玩到疯了。
最後她终於不急也不哭了,浑身湿黏,又带着一股骚臭味,想想两眼无神,目视着厕所隔板上的那些凌乱涂鸦,整个人筋疲力尽,瘫软坐在地上。「为什麽?」下意识中,她问。
「就是看你不爽,没有需要为什麽。」而外面传来阿鸭的声音:「今天老娘一定会玩死你。放学到後侧门来,你有种可以再报一次警,不信就试试看。」
天快黑,混在人群里,慢慢走出校门口,教官根本也没察觉到这个女学生的异状。她一向是从正门口出入的,但现在却在後门边。原本卡住的厕所门不知何时被解开的,但她没回教室,哪里都不去,反而把门又给锁上,自己在那里头龟缩了一下午,直到放学钟声响起,这才背着书包,一身凌乱,步履蹒跚地走出来。
本来湿透的制服已经乾了,头发也是。不过即使乾了,但也乱七八糟。没怎麽整理,这还有什麽好整理的?如果连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这样被践踏了,这一点点外在的样子又还有什麽好在意的?她从後门出来,拐个弯,走的是学生不多的小巷,从这边绕过去,就是平常都封闭着的後侧门。虽然从来没去过那边,但转学到这里一段时间後,想想也有耳闻,那里是学生们谈判跟「解决事情」的地方。
一群大约十几个人,有的是自己班上的,比如带头的阿鸭,还有帮忙撒尿在脸盆里,然後淋在自己头上的阿宽,这几个人都赫然在列,另外有些则没见过,大概是被找来助威的吧?他们不外乎是阿鸭的一些什麽乾哥哥或乾弟弟之类的,全都站在後侧门边抽着菸,完全不在乎隔着墙就是学校,更不在乎身上还穿着学校制服。很狭窄的地方,後侧门其实就是长巷的尽头。两侧都是墙,被几棵老榕树掩映,刚好成为一个阴暗的角落。
「有种喔,自己来耶。」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说话。
「不要说老娘欺负你,东西放下,单挑!拿不拿家伙都随便你!」挺身而出,阿鸭非常有气慨,此言一出,立刻博得从人一阵喝采。其实大家都一样的想法,眼前这个看来是没有还手能力了,就算要打,只怕也经不起三拳两脚,任谁都打得赢。不过这是阿鸭起头的事,当然要把这份便宜留给她。
「看人不爽就可以这样吗?」极近的距离时,想想开口。语气淡然,没有任何威胁性,当然更听不出责备的力道,她只有垂头丧气的表情。
「你有话留着进医院再说吧。」说完,一掌挥了过来,重重地打在想想的脸颊上,眼冒金星,几乎站不住脚,她整个人晃了一晃,差点就要跌倒。可是阿鸭没给她站稳的机会,伸手扯住这一头长发,朝着旁边甩了过去,想想也完全没有挣扎,但来自头皮的拉扯剧痛让她不由得跨出脚步,跟着往一边跌了出去,脚尖在榕树浮出地面的树根上一绊,平衡顿失,全身往地上趴,那一下摔得很重,手掌在残破的柏油地面上磨破,已经渗出血迹来,两腿膝盖也痛得不得了,而且她摔得太急,根本来不及护住脸,连下巴都一阵疼,看来大概也破皮流血了,而且大腿上一阵痛,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鲜血正在汩汩而出。
「妈的装什麽可怜!」还不及起身,阿鸭冲了上前,一脚从想想的背上用力踹下,猛可间一股痛彻五脏的压迫感,让想想差点吐了出来,眼泪也迸流而出。她愈是不还手,阿鸭就愈是恼怒,一脚踹下後,跟着又是一脚,踹了七八下,连她自己都踹累了才停下来。
「我没有得罪过任何人,也没有故意找谁的麻烦,可是从第一天开始,你就不肯放过我。」趴在地上喘了好久,这才慢慢爬起身来,想想吐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,带着粗哑,含着血腥味,她连站立都有困难,只能一手扶着榕树干,一边慢慢起身。「没关系呀,你讨厌我也可以,你要欺负我也可以,要在我桌上写那些也可以。可是你为什麽连我的照片都要这样破坏?我爸妈,我弟,我学长,这些已经死了的人,他们又做错了些什麽,让你看得很不爽,还要连他们最後的照片都不放过?」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,充满仇恨,想想的话说得很慢,但每一字每一句却都锐利不已。「他们或许不会介意,但是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你。」
「干!贱货你再讲一次!」根本没想到想想会说出这种话来,阿鸭大吃一惊,冲过来就要挥拳,也就在那同时,想想从校裙侧边的小口袋中掏出一件物事,觑着正准,就在阿鸭刚好靠近时,由右往左,使尽了全身的力量,那一划满满的都是仇恨与愤怒。
如果这是避也避不开的冲突,注定了得要遇上,那就不可能永远都期待小季会在身边保护自己,更不可能任人欺凌一辈子。反正这地方也不是她非来不可的,在这世上,她就是一无所有了,更不用担心还会再失去些什麽。是呀,不过就剩这条命了,怎麽还有好担心的呢?下午,她在那个狭小的厕所里,不断反覆地问自己,如果这就是她非得面对的残酷世界,那怎麽办?能怎麽办?於是她从笔袋里拿出一把长度不超过二十公分,塑胶柄的小剪刀,用力将它拗断,只留下半边的刀锋。这半边剪刀她就藏在校裙口袋里,刚刚摔倒时,刀锋割伤了自己的大腿,血迹染红了半面校裙,反而提醒了她,这是她唯一的武器。
那一刀划得很急,阿鸭根本来不及躲,整个人迎面而上,幸好想想没把距离抓得太精准,但即使如此,这一刀还是照面横劈而过,在阿鸭的脸上狠狠割开,力道之重,连鼻梁骨都被切开,鲜血喷溅的瞬间,所有人大声惊呼,阿鸭甚至还当场瘫倒,满脸是血的她几乎吓昏过去。
「你敢再找我麻烦,我就会让你死。」没有继续追击,也没怎麽情绪起伏,还紧紧握住那半把剪刀,想想脸上满是阿鸭贱出的血迹,她说:「现在换我告诉你,你不信也可以试试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