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正好轮到已经值晚班一个月的徐震罡排休假,但他仍是在平常的上班时间到管理室报到。
同事阿祥看见他,不禁愣了一下,「震罡,你今天不是放假?怎麽还来?」
「我放假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吗?」徐震罡将刚才在路上买的蛋卷礼盒的其中一盒拿给他,「喏,吃吃看。」
「哇!怎麽这麽好?徐sir,你真是佛心耶!」阿祥嘻嘻哈哈地立刻开了一包,毫不客气地啃起美味的蛋卷来。
但才刚吞下一口,眼角余光瞥见出现在入口监视器画面中的那道身影,他立马呛咳起来。
「咳咳、咳咳咳──你、你看!」同时,他的手指着监视器萤幕,微微颤抖。
徐震罡纳闷地移过视线,只瞧见愈趋阴暗的天色中,一道清瘦的身影撑着一把黑伞,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常见用来腌渍食物的褐色坛子,脚步轻浮地往管理室的方向走来。
「哦,好像是B402的范小姐回来了,怎麽了吗?」
「你……你怎麽可以这麽淡定啊!你都不觉得那女人很诡异吗?」阿祥连忙喝了口浓茶,顺嗓兼压惊,「大阴天的撑什麽黑伞,阴阳怪气的,是想吓唬谁啊!咦──那、那个她抱在手上的东西……是不是骨灰坛啊?」
「拜托!那麽大的坛子,是要装几人份才能装满?」徐震罡半开玩笑地回道,倍感好笑地拍了下他的肩膀,「阿祥,做警卫的就是要处变不惊,像你这麽没胆可不行。刚才我来的时候,的确是有下过一场小雨,她撑伞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的?」
「这……」阿祥经他这麽一说,倒也被堵得哑口无言。但她那副阴沉的模样,就是让人看了很毛骨悚然啊!
「我去看看她需不需要帮忙。」
「喂!你别──」
徐震罡说完便朝她走去,压根无视阿祥欲言又止的劝阻。
走近一瞧,才发现今天的她身着较为正式的套装,还上了淡妆,原本的粗框眼镜也摘下来,整个人看上去亮丽多了,也显得比较有精神。
看样子应该是去参加求职面试吧。他想。
但等他一走进范翡青的视线范围,她反倒更像一只猛然受惊的小动物,突然怔怔地倒抽一口气,脸上显出微微受到惊吓的表情,勉强用单手捧着的空坛子也因此失手就要往下掉。
「啊,小心!」徐震罡眼明手快地一个迈步向前,恰好赶在坛子落地之前接住了。他不由得松了口气,还好动作够快。
「你……这……」范翡青一时间愣愣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。
「范小姐,对不起,我好像吓到你了。」徐震罡单手抱着圆坛,充满歉意地对她一笑。
「没、没关系……坛子,请还给我。」人已经走进廊檐下,范翡青便收起了伞,先向後退了一大步,才朝他伸手,要他物归原主。
「我帮你拿到楼上好吗?这坛子重量可不轻,你要背包包,又要拿伞,太勉强了。」徐震罡善意地提议道。
眼见她犹疑了半晌,又有拒绝的意思,他乾脆早她一步走向B栋电梯的位置,按下上楼键。
范翡青没办法,只得低着头跟上,但仍旧与他维持着一段生疏的距离。
两人双双踏进电梯,徐震罡主动按下了四楼,而范翡青却像是在避免接触什麽致命病毒似的,立刻窝进与他呈对角线的角落,竭尽所能地与他拉开两人之间的最长距离。
同一时间,她的右手紧紧地握住钥匙,金属尖端却从指缝间露出、朝向外侧。
从事军旅生涯多年的徐震罡一眼就看出,这是十分典型的防卫姿态。只要自己对她稍有不轨的意图,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小女人绝对会狠狠一击,将钥匙插入他的眼睛、太阳穴或耳窝等脆弱点,无庸置疑。
这层无形的嫌恶……不,或者应该说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,徐震罡实在是太熟悉了。
曾经,这令人心痛的过度反应,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出现过;所以,面对这位精神紧绷的新住户,他只感觉到莫名的悲哀与怜悯。
也因此,徐震罡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,连一丝丝引人误会的行为都没有,明确地向她传递自己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讯息,就是不想带给她更多的心理压力。
为了驱赶密闭空间中尴尬而不自在的沉默,他随意选了个话题开口:「范小姐,你买这坛子是要做什麽用途呢?」
「……」范翡青却彷若未闻,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,畏生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他的右肩,然後整整呆滞,或者说凝神感知了长达数秒之久。
她听见了,年轻女孩的哭声。隐隐约约的,来自警卫先生的右肩上後方。
那是一种……好辛酸又好悲伤的哭声,极尽委屈,却又无处可诉……
但那哭泣不止的灵魂,她却感受不到祂对警卫先生有任何恶意,反而有着明显的孺慕、依赖,甚至是……极其歉疚的……
自从她自杀未遂、急救後被送进医院加护病房,清醒过来之後,她才赫然发现自己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,原本寻常的麻瓜体质却猛然产生料想不到的大转变──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可以「听见」从前听不到的、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的声音或意念。
而在此之前,她根本连听都没听过有「阴阳耳」这种事。
两个多月过去,对此已渐渐习惯的她,还未曾接触过如此复杂的灵念。
所以,这个貌似正派的警卫先生到底是怎麽回事……
范翡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迷惑的表情,直到对上他仍在等待自己回覆的眼神,这才想起她应该要作出回答,「呃,泡菜……我要腌泡菜。」
「喔,原来如此。」徐震罡当然不可能没注意到她的异样,但他选择忽略。也许她是在看自己背後、贴在电梯内公布栏的公告,不必像阿祥那样想太多。「那个,如果以後你有类似的重物要搬的话,我很乐意帮忙,只要我有值班的话,你在警卫室都可以找得到我。对了,警卫室的分机号码是36982……」
「……谢谢。」范翡青默默地深呼吸一下,才细声吐出道谢。
叮。四楼到了,电梯门应声开启。
徐震罡还想着直接陪她走到B402的大门前,却没料到范翡青一把抢过坛子,二话不说便窜出电梯,小跑步地奔向自家门口,那姿态与落荒而逃几乎没有太大差别。
「对了,范小姐!」徐震罡也跟进一步,想起手上还拎着某样物品,连忙出声唤她。
只见慌张开锁的范翡青彷佛饱受惊吓一般,迅速转过身後,背脊贴上门板,用右手握牢伞柄,完全呈现紧张的备战状态。
对於她的过激反应,徐震罡多少有些无奈,但他只是温和地笑笑,向她抬高手上的蛋卷礼盒,「这家店的蛋卷很好吃,位置就在我们大楼附近的街上,我手边刚好多出一盒,正不晓得该怎麽处理,请你帮我吃掉它好吗?」
「蛋卷……吗?」范翡青压根没想到这个姓徐的警卫先生叫住自己,就只是为了这件事,一时之间有些愣住。
「嗯,蛋卷。」徐震罡诚挚而善意地点了下头,随即刻意看了下腕表,「啊,我同事还有事情要跟我谈,我得回管理室了。那这个就拜托范小姐了。」
语毕,就将礼盒提袋搁置在电梯入口旁边,然後回身走进电梯,迳自下楼。
直到电梯外显示面板上的数字开始往下一层楼跳动,范翡青这才真正放松下来,虚脱似的吁出一口长气,颓下肩膀,缓慢地走过去拎起那盒蛋卷。
「这个警卫也太奇怪了……」
照理说,通常都是新迁进来的住户准备好见面礼,逐一拜访邻居和警卫才是。可她这警卫反过来送礼给她,能不反常吗?虽然说她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跟任何人打点好关系的打算。
不过,在她经历非常不顺遂的一天之後,这份意外的礼物倒是稍微暖和了她低落至极的情绪。
范翡青照例先将蛋卷拿去和室友「分享」之後,便瘫在沙发上,脑子放空地盯着天花板怔神。
今天一整日,她分别前去三家公司参加面试,但结果却比面试主管对她丢出「谢谢,再联络」的变相拒绝,还要难堪十倍、百倍。
「范小姐,我们近日致电你从前任职的公司,想先行了解一下你的职能状况。但根据你前上司的说法,你会离职是因为你有个人风纪上的严重问题……所以,很抱歉,你恐怕不适合我们公司……」
当面试主管不约而同对她祭出这番说词,字句或许稍有不同,但充满鄙夷与蔑视的指控内容如出一辙,让她彷若陷入深渊,打击着她几乎濒临崩溃的理智防线。
原来,她以为那件事已经因为她无能为力的自我消失而落幕,其实并没有。
她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时过境迁,以为换个新环境便能将不堪的过去一次归零,可仍旧敌不过现实世界里有权、有人脉的前上司的几句污蔑。
她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展开新生活,仅此而已,难道是可笑的奢望吗?
常听人说,天无绝人之路。那麽,她的生路又在哪里?
她没有哭,因为眼泪早已在住院那段期间流得精光,只是行尸走肉地任由自己被行色匆匆的人群淹没,然後搭着捷运到处乱转。
那个坛子,就是她陷入恍神状态的时候,经过一个跳蚤市场时买下来的。老实说,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买来干嘛,直到那个姓徐的警卫问起,她才随口胡诌说要腌泡菜,天晓得她连煎个蛋都会煎焦……
想着想着,她不自觉地打起盹来。
然後,主卧房的门在无人触摸的状况下自动开启,一道冷风随之飘至她身前。
『……蛋卷很好吃……』
「嗯……」她半睡半醒地回应。
『你要不要跟我换房?主卧比较大间……我待在哪儿都没差……』或许是吃人嘴软,室友主动提出友好条件。
「不用了……我懒……」
『那……我教你做泡菜。』
「嗯……咦?」她慢半拍地一惊而起,睁开了眼睛,往「声源」望去,尽管眼中所见仍是毫无一物的透明空气。
『已经有现成的好容器了……不是吗?』
摆在桌几上的沉重坛子忽然自行晃动了一下。
「不、不是,我是说……你会?」
『当然,这可是我生前的老本行。』
范翡青隐隐约约听见了室友的笑声,虽然感觉有些阴凉,却是相当有自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