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,买早餐的途中经过便利商店旁的公园,看见熟悉的背影……
「唉……抱歉阿,昨天便当被拦截了,没能给你们晚餐……」欧阳宽蹲在地上朝着草丛里碎念。一手还拿着一台高级单眼相机,另一手拍拍地面,说:「今天我真的买罐头来请客了,快出来吃吧!」,查觉到地上有个人影,他回头看了我一眼,只是逆光让他无法睁眼,他遮着阳光发觉是我,才扁着嘴抱怨:「原来是拦截便当的坏家伙来了!」怎麽有点幼稚?
「说我是坏家伙,等一下我真的把阿猫阿狗都吓跑喔!」
「我开玩笑的,其实七星少年说的也对……偶尔请牠们吃点好料的也不错,只是他们好像对这种健康食品没兴趣耶……」欧阳宽指着地上没什麽动静的猫罐头说。
「因为不香不油又没味道吧!」我跟着蹲下说:「会不会是因为流浪的孩子不在意自己还能活多久,所以就不在意吃的健不健康,可能只希望这一餐好吃就好了呢?」回头等待答案,却看见他傻愣在那。
「你……你怎麽会这麽想?」他似乎对我的见解感到惊讶。
「没有阿,这些健康饲料都是身为主人因为担心才研发的……他们又没有主人,也没有为了陪伴主人努力活着的义务阿,当然是吃自己想吃的就够了吧。真是自由……」我依旧望向地面的罐头,猜想猫的心思。
「喀擦。」一声快门在我耳边响起,长茧的心像是剥落了一块落地,怎麽有点痛?
回视,是他手里的相机,镜头像是深渊入口紧紧盯视着我,让我只想逃离镜头的视线,起身却被一股力道拉回,下一秒我已经在他怀抱里,我诧异地挣脱,愤恨地看着他越矩的行为。
难道我看起来很随便?
「对不起……我不知道……你为什麽急着想逃跑,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个拥抱,你一定没看过自己的眼神有多哀伤。」
「……你想太多了,我只是突然想起大家还在等我买的早餐,再见。」说完,我赶紧转身离开,害怕再多停留会被他看穿太多,我讨厌从他眼底呼啸而来的同情,像是证明了我就是可怜。
我才不可怜,亚庆说我不是流浪猫。
过了一星期,我都没在刻意逗留,是有那麽点不想遇见他。
说不上理由,可能是他手里那台专业的相机,如同主卧房里某一处堆放着陈旧物品里,也有一两台那种专业相机,是妈妈的收藏品。记得这个家还算热闹的那一年,亚庆跟着他的亲妈去员工旅行三天两夜,那几日我才听爸说起关於我亲妈的从前……
擅长绘画的她家境虽不算十分优渥,也足以供她念喜欢的美术系,大学时期她才遇见在相机店打工的老爸,因为妈在卷底片的年代,加入社员稀少的摄影社,说到底……我亲妈也是个任性的女孩,想要什麽就得不顾一切达成目标。
本来只想打工赚钱的老爸因为妈的出现,开始对橱窗里那些相机、底片燃起研究的念头,只为了能在下次她到店里买底片的时候,有机会聊上几句。因此变的莫名上进,在这之前老爸不过是个爱斤斤计较薪水多寡的穷小子。
在他们认识的第二个秋天,老爸终於鼓起勇气以带她去景点给她练习拍摄的理由,邀请出游。在半山腰有着满坑满谷红叶,堆积成小丘松软,那天,老爸帮她提着相机,顺手帮她拍了一张照片。
那是一张毫无技术可言却唯美到令人赞叹的画面,红叶飘落於她半转身之际,碎花洋装裙摆轻扬,将她出游的欢心尽收镜头背後的眼底。
那张照片至今都还放在老爸皮夹里,即便後来亚庆的亲妈出现,她从不在意这件事,毕竟早已经历过爱情与婚姻的她,最後只想找个能轻松陪伴度过下半生的人而已。
回想至此,我拍拍脸颊好让自己清醒。
买完早餐,发现信箱里来了一封信。
没有邮戳也没贴邮票的手写信件,陌生的笔迹,墨水自由在单纯的牛皮纸卡上挥洒写下:『那天是我太唐突了……如果你接受我的赔罪,我郑重邀请你来看我的作品。附上我们社团秋季展的门票,希望能看见你。』猜想就是欧阳宽亲自投进信箱的吧……他那天或许默默跟在我身後看见我走进哪了,毕竟再怎麽样都不会是七星少年告诉他地址。
邀请卡上面写着「秋落」二字,印在灰阶的落叶背景上,空白处写着展览地点、开放时间……门票也只给一张,摆明是不让我找人陪同?还是纯粹小气呢?总之,为了想让他知道上次那麽一点「小事」我根本不在意,反正T科大也不远,所以我决定出席。
独自一人前往。
走在T科大校园,可以看见展场外柱子上贴着「秋落」海报,近看才发觉是一场摄影展,当下有点想掉头回家,我对摄影什麽的真的没有兴趣……也真的没有什麽勇气面对遥远的回忆。
「诗情!」欧阳宽的声音从後方越渐接近:「太好了!我以为你不会来!害我好担心是不是真的惹火你了。」顿时制止我逃离的脚步。
「没有,你想太多了。」
他身上背着一台高阶单眼,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摄影社的,「走吧!我带你看展,免费导览喔!」明明适合参加篮球社的,干麻偏偏选什麽摄影呢?
他走在我前面,替每一张照片说明,奇怪的是这一系列彩度都非常之低,甚至大部分都是灰阶照片,毫无色彩可言……「为什麽要去色?是嫌秋天不够凄凉吗?」我回头质问的语气让他有些错愕,毕竟他跟我还不熟,但我就是学不会沉默以外的客套,尤其在这一刻还要努力压抑我仅剩的回忆窜起,关於迷失在相片里的亲妈。
「那只是……」他顿了一会儿,似乎是在回想文案:「那是要人们知道,人生的景色即便再凄凉都是彩色的,所以值得珍惜。」
「喔。」是有点道理。
往前走没几步,我看见一张放大的脸孔,那麽熟悉的轮廓……是我,是那一天的我。
原来,那是他突然拥抱我的真相,连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相片里的人是我,以为我应该像小说里的制服少女那样青春灿烂,但这无疑是我多年来回避镜子与镜头的下场……看不见自己的狼狈,就以为自己不曾狼狈?多可笑的鸵鸟心态,最後是否连修正的机会都将不幸错过?
「为什麽拍我?」我回头再度质问,难以隐藏的不悦。
「因为想让你看见这张照片。」
「让大家都看到这张照片对你有什麽好处?我又不是巨星,门票收入不会遽增!」
「我不知道你心底藏了多少事,但我知道你需要拥抱,就算你不说也没关系,我只想让你知道拥抱的力量可以让人学会不再逞强,当你听见别人为你而活的心跳,就会有更多勇气面对任何一件让你如此悲伤的事……」
「别讲这麽好听,亚庆说你就是个什麽都不曾失去的人,只是上了大学离家远了点而已,你懂什麽叫做逞强?那是必须坚强,而且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同情。」我淡漠的解释。
他放下相机,只是站在原地百般无奈的看着我,说:「……那如果我说那不是同情呢?我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,你明明对我讲过『七星少年』那麽有趣的话,明明可以过着开心的生活,我却在镜头里发现你把自己当成了流浪动物?那不是同情……是心疼你懂不懂?」
「不懂,我也不需要什麽心疼。」我趋近倔强的语气反驳。讨厌他手里的相机不断唤醒我深藏的记忆,像妈妈的眼睛……记录我的表情,成为我对她仅剩的印象,那一张张不忍翻阅的旧相片,曾经相片里的我有多开心、多天真?有一阵子我甚至连看着镜子,都觉得那就是一张记录我的照片……
我在镜子里看见了!看见失去开心与天真的自己多麽惨不忍睹,但就是找不回来,无论卡通看了多少部,童话书翻了几遍,都回不来了。那些开心、天真彷佛随着她的逝去,封印在旧相片里,跟她一样,再也回不来。
我有什麽办法?
没有人能永远陪在我身边,就像没有人能永远天真一样,有什麽好计较的?我都不在意了。他为什麽还老是拿出来说嘴?硬要我找回那些被尘封的情绪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