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孤临停下脚步，默立於人来人往的街头。
这小镇说大不大，说小亦是不小，既失她的行踪，又要往何处找人？
「糖葫芦，香甜的糖葫芦哎，一串一文钱──」
他往吆喝声来处望去，看见一个男人正拄着一根插满了圆红李子串的草紮棍在街心叫卖。
糖葫芦……
夏孤临向小贩走去，一至近处，便闻到一阵糖衣甜香。
「糖葫芦，好吃的糖葫芦──这位小哥，您要来一串吗？」
夏孤临点头，小贩拔下一根糖葫芦伸向他，「盛惠一文钱。」
钱？夏孤临这才想到，人类以金银铜钱为媒交换物品。
「小哥？」
「……我没有钱。」
「没钱？」小贩一愣，讪笑道：「那可没办法，小本生意，恕不賖欠。」将糖葫芦插回草紮。
「哎哟这天，等会儿定要下起大雨，今天大概是卖不完了，还剩这麽多呢，亏本了亏本了。」小贩赶紧又叫卖几声，见夏孤临还立在原地不走，不禁有点恼火：「别巴巴地望着我的糖葫芦，要就掏钱出来买，没钱就站一边儿去，别在这儿妨碍我做生意！」
才要挥手赶他，就见两名姑娘走上前来，娇滴滴地喊：「来两串糖葫芦！」
小贩连忙招呼道：「好咧，给！」
两名姑娘付了钱，有意无意地边走边往夏孤临靠过去，两双眼睛羞涩地频频偷瞧他，娇笑几声相偕跑开。
未久又来一个妖娆女子买糖葫芦，更是刻意从夏孤临面前走过，媚眼横送秋波，风情万种地扭着身子走了。
小贩愣愣地看着那些女子的奇行异止，转头上下打量夏孤临，再一看草紮上还剩大半的糖葫芦，见他要走，连忙唤住他：「这位小哥等一等！我说那个，咱们打个商量。」
夏孤临停步看他。
「你帮我卖糖葫芦，卖到下雨便成，不论卖不卖得出去，我都给你一支糖葫芦作为酬谢，可好？」
「……怎麽帮？」
「你什麽都不用做，帮我拿着这糖葫芦紮便行，我来叫卖。」
夏孤临点头，接过小贩手上草紮棍，小贩鼓起丹田之力奋声吆喝起来：「美丽可爱的姑娘小姐们都看过来哪，糖葫芦，可口诱人的糖葫芦哎──」
声若洪钟，倾街荡巷，引得街坊行人回眸相望。这一望，惹起无数惊涛骇浪，但闻莺啼宛转声不迭，纤姿楚影竞相来，风卷残云未曾见，钱财滚滚不绝衰。
片刻之後，小贩乐呵呵地将仅剩的一支糖葫芦交给夏孤临，笑不拢嘴：「小哥真是招财童子，亏得有你，今儿个才能不留滞品，财源广进哪！」
夏孤临默默地将糖葫芦收起，转身离开。小贩在他後头叫道：「小哥明儿又来，我给你加倍酬劳！」夏孤临头也不回地去了。
踽行不久，空中一记爆雷，豆大的雨粒扑簌而下，点滴落地有声。雨势来得甚快，雨粒转眼已成粗线，打在身上都生疼。夏孤临打起纸伞，仍旧徐徐往右行去，身边踏响无数躲雨的急行脚步声，更显得走在雨中的他孤寂而漫无目标。
蓦然，那抹绦紫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内，正双手遮住头脸往他的方向小跑而来，他不假思索迎了上去，她看见他，不由停下脚步。
林未央没料到会在街上遇见夏孤临，一愕之下他已来到近前，倾过纸伞罩住她全身。他出现得太突然，她还没理清楚该跟他说什麽，夏孤临略略抬脸往远处黑重的天空一望，道：「你拿着。」
林未央一怔，接过他手里的大伞，正想开口询问，他忽地伸手将她按进怀里。林未央想不到他有此举动，面颊瞬间烧红，羞窘之下便要推开他，陡地雷声大作，惊得她措手不及，身子下意识往他怀里一缩。
夏孤临摀着她的耳，她另一只耳朵让他按得贴在他胸上，他另一手微微揽着她身子，一记又一记狂猛雷声听起来好似隔着重重水幕石穹，大幅削弱了它原有的震赫之威。他只是动也不动地按着她耳朵，林未央却觉得他的手按进了她心底最柔软之处。她启唇欲语，最後什麽也没说，缓缓闭上了眼。
滂沱大雨之中，街上已无行人，只有一朵纸伞独立於世，伞下世界与外雨帘相隔。
风雷过处，雨势渐缓，夏孤临放开了手，林未央站直身子，低着脸不抬，颊上红云久久未褪。夏孤临接过伞，拿出一样物事递给她。
「糖葫芦？你怎麽会有？」她奇问，一脸惊喜。
「你说过，心情不好的时候，吃上糖葫芦就会好了。」
林未央睁大杏眸看着他，心湖涟漪阵阵，眼中顷刻聚满动容的酸涩。
他记得的，他一直惦念着。心情不佳时吃糖葫芦、小时候害怕雷声，总希望在打雷时有人能够保护自己……这些都是在五年前她伤重濒危之际，她提起过的。那时候他为了不令她失去意识而不停跟她说话，两人都是随口谈说，但当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，都像烙印一样深深镌刻在她心里，未曾消忘。
她不记得和二十年前的长离说过了什麽，却反覆回味着和五年前的「长离」说过的字字句句。
含泪咬了一口裹着红艳糖衣的李子，林未央心头豁然开朗，唇畔漾起笑意。
她其实并未错认啊。
「孤临。」
执伞之人身子一震，听见她语声轻微：「我以後唤你孤临，好吗？」
「……好。」
轻语又传来：「二十年前的长离，和五年前我以为的长离并不是同一人。」林未央抬起脸看他，目中噙泪，却饱含深情。「但是令我渴忘相见的，是後来的你啊。」
执伞的手微一紧握，夏孤临静静地注视她，点了点头。
林未央抹去眼泪，轻笑喊道：「孤临，孤临，孤临孤临孤临！」
脸上冷硬的线条微见软化，「嗯，未央。」
她满脸开怀笑意，道：「咱们回去吧！」
「好。」
两人共伞并肩缓行，慢慢地走着，慢慢地吃着甜，反倒不急於抵达避雨的客栈了。
「……未央。」
「嗯？」她低应，喜欢听他唤她的名。
「以後剑鞘还是由你带着。」
林未央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用长布裹起的长剑，摇头道：「不用了，我现在这样不会不方便，而且你连剑带鞘更易养气，不是吗？」
「养气之时再向你拿回即可，你带着剑鞘，我才找得到你。」
林未央眨了眨眼，想到自己留下他独自一人离开了许久，他可不知寻了她多少时候，心里一柔，轻应一声：「好。」
两人无声半晌，夏孤临又默默开口：「明年元宵，我做只花灯给你。」
林未央轻怔，不解道：「为什麽要送我花灯？」明年元宵，还有近半年之久呢。
「以往，主人和养剑人每年都会自制花灯互赠。」
「养剑人，是皇甫夫人对吧？」曾听他简略提过，林未央笑道：「皇甫门主和夫人感情真好。不过我在皇甫府上那两日并未见到皇甫夫人，她是否身体有恙而在房中休养？」
夏孤临摇了摇头。「养剑人过世之後，主人每年仍会自做花灯，拿去她坟上烧给她，二十年来不曾间断。」
林未央低讶一声，没想到竟是如此，心中抹过淡淡伤怀，叹道：「皇甫门主真是个长情之人……」
忽地一顿。
二十年……她在二十年前因剑鞘而接触到皇甫门主神识，而触及剑鞘的瞬间，脑中浮现无数零碎片段画面……那令她打从心里深处哀伤的感受……孤临是长离剑灵……
「孤临，长离剑曾有一段过往，是不是？」她轻问。
夏孤临沉默颔首。
林未央温柔地看着他，「那麽，你将长离剑的故事告诉我，好吗？」
「好。」
重云凝雨，纸檐碎珠，伞下天地轻启话昔之语，一双俪影徐缓步过空静长街，一起走向另一个今後共织的故事。
【2014/1/6初稿。灵剑有情，完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