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才发现，小雪的脚边已经有好几颗零零落落的纸星星。
仔细一看，全都是从旧报纸上撕下来的纸条，摺出来的星星大多都歪七扭八的。
「姊姊，我什麽时候才可以摺得跟你一样好啊？」
「小雪已经摺很好了呀。」语心摸摸小雪的短发，转身轻轻对我说：「他们为了省水，小孩子不管男女都是短发。」
啧啧，真正实践了男女平等啊。
「你到底为什麽那麽爱摺星星啊？」我一边陪她们摺星星，口上这样问；我几乎没摺过这玩意，学着语心的方式慢慢摺着，摺出来的东西和小雪摺出来那歪七扭八的星星相比，好不到哪去。
「这里再拉紧一点哦，等等摺出来会更漂亮。」语心认真地教着小雪，似乎没听见我的问题。我看着这小女孩，最多六岁吧？差不多小我们十岁，育幼院的小孩都好瘦小。
「小时候，妈妈都会教我怎麽摺星星，」语心忽然说，没有看着我、而是专心地看着手上的星星，又像什麽都没有进入她的视线：「她说，当你在意一个人，就会想要为他摺好多星星、再送给他，因为这就像一份祝福。」
我愣了好一阵，才发现她是在回答我的问题。
「每次我只要想念她，就会忍不住摺掉好几包星星。」她又从脚边的旧报纸撕起一张纸条，一张整整齐齐的长条状纸条，继续说：「我相信会有那个人，有一天他会出现，我就会把这些星星送给他，因为我知道：他就是我在等的那个人。」
「可以了，吴语心。」我不自在的吐吐舌：「我後悔问这问题了，可以吧？」
「长条状的星星纸就像生命呀，纸的两端，就是同样来自寂寞的两人，打了结之後，他们有了连结，开始互相缠绕，就像人与人慢慢相处；最後变成一颗又一颗的纸星星，变成属於两人的故事。」她慢慢、慢慢地说着：「我知道那会是个，值得我为他摺很多很多星星的人。」
「我说你呀，能不能像个正常人。」戳戳她的头，我叹气：「每天脑袋里不知道都在想什麽，能不能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，每天都过得一成不变就好了。」
「你才不知道在想什麽咧，那种人生有比较好吗？只是比较麻痹而已吧？」
「至少比较不痛。」
「唉。」结果语心只是唉了一声，没再说什麽了。
那位叫阿喆的大哥上来了，他站在语心旁边：「你们今天几点要走啊？」
「看阿杰啊，我是没差啦。」语心转头看我：「阿杰，你要什麽时候走啊？」
「让我在晚餐前回去就好罗。」我漫不经心，放弃了手上的摺星星，望着小雪专心於摺星星的表情发呆。
「那也快了哦，现在也四点多了。」阿喆眼里丝毫没有我，一直盯着语心：「要我陪你们回去吗？」
「小孩还需要你照顾呢，我们自己知道怎麽回去啦。」语心轻巧的推开阿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，什麽也没有似的笑着。
「前几次都是我陪你去车站的耶。」阿喆眼里终於有了我，换句话说，此刻他看着我的眼神燃烧熊熊敌意，即使我努力不让眼神和他有所接触，催眠自己看着天真无邪的小雪。
「今天你就休息吧，前几次都麻烦你。」
「干什麽？他是来取代我的位子的吗？」
「你想太多了啦，你平常陪我也只是怕我危险不是吗？今天有他陪我，别担心啦。」
「就是因为有他，我才更担心吧？」
「咳、咳嗯，」该表示存在感了，不然这对男女会没完没了的一直说下去，什麽难听话都要出炉了：「若是两位坚持要一起回去的话，小的不当电灯泡，我会自己搭车回去，我先走了。」
「喂，阿杰。」
「你满志工时数了没啊？死爱偷懒的年轻人。」阿喆似乎逮到机会就想呛我。
「那麽担心我先溜的话，你们赶快自己乔好，再把结论告诉我。」我挥挥手，拜托别再在我面前讲些未经修饰的话，我可不是活该被骂。
「走，我们下去谈。」阿喆不屑地瞄了瞄我，一副「噢你刚刚在说话哦？」的轻视模样，拉着语心往楼下走了。
他应该不会对语心怎样吧？算了，楼下那麽多小孩和阿姨，他应该没嚣张成这样吧？
「阿杰哥哥还没走啊？」小雪的声音在我背後响起。
「嗯。」我转头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；这小女孩看来满聪明的，很快就记住我的名字了。
「哥哥，你不会摺星星哦？」
「呃，对，那是语心姐姐的专长。」
「语心姐姐好厉害哦，哥哥一定很喜欢她，对不对？」
「还好。」
「什麽是『还好』？」若是一般人这样问我，那肯定是在试探我；不过今天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这样问我，我想她是真的不懂「还好」的定义。
「就是，比讨厌好一点点，比喜欢少一点点。」
「哦，」看来她并不是真的在思考，想也没想就应了声，真是白费我的苦心啊：「那哥哥为什麽没有喜欢语心姐姐？」
「啊、该怎麽说呢，也不是没有喜欢啦。」真是的，小雪怎麽尽问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：「就，好像有一种感觉，但不知道是不是喜欢。」
我以为小雪会假装理解的点点头，然後再抛出一个吓死我的问题，结果她倒是开始抱怨起她的伤口好痛，小孩还真是难以捉摸啊……
和一个今天才认识的小女孩独处一室，还真是怪尴尬的；我打个哈欠、伸个懒腰（反正小女孩也不会嫌我没礼貌吧？）後，问小雪要不要下去看看其他小朋友？
「但是黄阿姨叫我不准跑下去，要待在楼上休息欸。」
「那我就说是我抱你下去的，好不好？」我真想下楼去透透气了，但又不可能把她一个人扔在楼上，怪可怜的。
我抱起像是没有重量的小雪，往楼梯间走去，却在往下走时惊觉，楼梯转角处站着的是语心和阿喆。
「你到底要我怎麽样？」阿喆压低声音，像是怕被楼上的我听见一样：「我追你那麽久，可不是想被你这样打发的。」
「我没有打发你，我刚刚不就说了，你想要一起来的话也没关系，」看来这家伙很卢，语心真不知跟他鬼打墙了多久：「只是觉得你前几次明明很累了，还陪我去了再自己回来，今天既然没必要，就不麻烦你了。」
「没必要？所以说我是个没必要的人？」
「别这样说嘛。」
噢，语心，你是白痴吗？这种人，还跟他瞎耗那麽久干嘛？别说你又心软了。
「你说，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乳臭未乾的死小子？」愈来愈咄咄必人的语气，我看这大哥就算真当了语心的情人，也会是恐怖情人吧。
「没有。」
「那你说，你到底喜欢哪种男生？我要怎样才会成为那种人？」他抓着语心的肩膀，猛力摇晃，声音愈来愈大。
「乖，哥哥先带你上去，先待在上面好吗？」低声对小雪说，我悄悄把她抱回去楼上、再走回来。
「我说这，你演够了没啊？」只差没打个哈欠了，我上前扯开那家伙紧抓语心肩膀的手：「这样动手动脚的，要别人怎麽喜欢你啊？」
「你管屁啊？」他推我一把：「怎样？语心是喜欢你哪点？还是你给她下药了？你说啊──」
「够了，阿喆。」语心似乎想帅气的拉开他，可惜力气太小：「我就说你不要闹，你一起来不就好了？」
「但你一开始就有要赶走我的意思！说什麽要跟他独处！」
「我是说今天有他，你可以不用陪我……」
「要这样反反覆覆鬼打墙多久？」我冷冷打断，这两个，一个死缠烂打，一个太不会解决神经病，真是需要我来拯救了。
我上前推开阿喆，拉起语心的手：「我们在一起啦，怎样？语心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你，这样可以放过我们了吗？」
「阿杰，你──」语心似乎还没进入我即兴编的剧本。
「看！我就说！你们这对……」
「再见罗！後会有期！」我对他扮个鬼脸，赶忙拉着语心往下跑。
「阿姨，对不起！我们有急事，先走了！」我对楼下那些阿姨喊了声，还好她们只对小朋友凶，对志工的态度倒是很友善。
我们快速往门口移动。
「语心，你刚刚单子给我们盖章了没啊？」那些阿姨在我们背後大叫。
「有！有！」语心大喊。
好个蠢到爆的画面。
「你都不怕阿喆追过来哦？」
「我刚刚带你跑之前先踹了一下他的要害，赌他现在还蹲在楼梯口哭爹哭娘吧？」刚刚拉着语心一路跑到了山下的公车站牌，此刻我们都站在站牌旁边气喘吁吁。
「干嘛对他那麽坏啦？」
「还好吧？怕我再晚一步，那恐怖男子就要动手打你了，还不快感谢我保住你的性命？」
「啧啧，阿喆只是很执着啦。」
「执着？那叫有病吧？」
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、聊着，没多久公车就来了。
「谢谢你刚刚帮我。」
「好说，知道道谢就好。」
「但是这样我下次去会很尴尬欸，刚刚那样跑掉好没礼貌，而且下次去遇到阿喆真不知怎麽办。」
「小姐，你担心的不该是这个吧？」我皱眉：「刚刚那个恐怖男子根本就是在逼问你，我看他肯定是强迫症什麽的。」
「别这样说阿喆啦。」
「那麽护着他干嘛？」还真不是滋味，我刚刚可是牺牲色相在救她欸，什麽跟她在一起啊？而且我还拉了她的手！
「他也是在别的育幼院长大的，现在来这里当长期志工啊。」语心的语气充满感同身受：「他也是满可怜的，爸爸外遇找不到人、妈妈又自杀，他跟他弟弟只好在育幼院长大。」
「好啦，你身边的人故事都很精采啦。」
「你是故意的，还是本来讲话就那麽难听啊？」
「就像你跟那家伙说的啊，我没有恶意，本来讲话就这样。」我对她挑挑眉，她笑着捶我一记：「白痴哦？」
「其实今天啊，看到你对小孩子都那麽有耐心，好像没以前那麽讨厌你了。」
「怎样？以前都很讨厌我哦？」
「我开玩笑的啦。」我耸耸肩：「其实啊，一直觉得，你是个很傻却又让人想保护的笨蛋。」
「刚刚来的时候，是某人自己说很讨厌真心话大冒险的哦。」
「谁跟你说我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的？」我伸个懒腰：「乾脆说我现在是猜输了，所以选择大冒险，要乱说谎。」
「白目耶。」她又捶我。
「是你，让我更看清我自己。」我慢慢说，看着窗外慢慢漆黑的城市：「你说我平常看起来都跩跩的，很瞧不起人，对！我当时听了很不服气，但是回家看了看镜子，我忽然觉得很悲哀，我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？」
我不知道语心有没有在听，她没有声音的坐在我身边。
「我慢慢回想，才忽然想起来，以前的我，被元凯他们欺负，被他们笑、被他们打，我真的好害怕、好害怕，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麽，为什麽要被他们那样对待……」
我感觉语心的手伸到我的身後，轻轻拍着我的背。
「没有爸爸，又因为妈妈是越南人被嘲笑，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我的错，为什麽我要因此被讨厌？後来，我开始让自己走路变得大摇大摆、表情很跩、很不屑，我要让他们知道：他们一点也伤害不了我……因为我很厉害、我不会被打倒。」
我感觉语心点了点头，表示自己在听。
「我一直拿这些来蒙骗自己，觉得我会变成现在这样，都不是我的错，都是以前欺负我的人，让我变成这样，可是我慢慢发现不是这样……」我觉得自己肯定是酒喝多了，才会说那麽多疯话，虽然我压根没沾半滴酒，或许是语心那种莫名可状的气息让我醉了、我在想什麽呀：「他们那麽讨厌我，是因为我讲话很难听、我很不识相，我就是不会和人相处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！而我居然从来没发现自己的问题，一直自怜自艾……多蠢……」
「你没那麽差，好吗？」
「你真是太会安慰人了！」
「你知道在厕所那天，我为什麽出来要那麽激动吗？」
「激动到想去撞车自杀那次？」
「我一直觉得被欺负就算了呀，在院里也是一直被欺负啊，被大孩子欺负、被爱捉弄人的小孩子欺负，我都觉得算了；在班上也是，那些欺负、嘲笑从来没有停止过，老师也都当作他们在开玩笑，从来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，我都告诉自己没关系，只要忍耐就好了，所以我一直忍耐、拚命忍耐……」
那麽爱忍，你真的是笨蛋。
「可是那天，原本也是打算忍耐过去的，却看到你那样反抗他们，尤其知道他们就是以前欺负你的人……」语心苦笑了下：「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，从来没有勇气反击，这些年我到底都在干什麽呢……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麽，忽然觉得痛苦得不知道怎麽形容啊。」
「然後就暴走了。」我笑，她点头。
把真心话说出来的感觉，好奇妙，但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麽糟、那麽别扭。
车慢慢开着、慢慢开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