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惜王秀明、李旭跟龙凤合不来。他们各自的圈子有太大差异,一边是清白,一边却半黑不白,自然不能和在一起。可是男生的友情比较潇洒,彼此的友谊不会因为大家身边各自的朋友而改变。他跟王秀明、李旭在一起时,最为轻松;跟陈秋在一起,戴志觉得有趣;跟龙凤呢,戴志则被那危险与刺激所吸引。
可是,这个圣诞节里,他为了一个会考而要将这些人抛开。圣诞假期间的补习很多时也不只两小时,有时是三小时,有时可长达五六小时,他跟陈心说:「心哥,你真是太傻。我又没给你钱,你却额外花这麽多时间在我身上,简直就好似我曾有恩於你,而你现在要还恩。」
在他面前,陈心已很少戴眼镜。有一次,戴志看他脱了眼镜放在手边,顿生顽心,拿起来戴上,却发现那仅是一副平光眼镜。陈心从来没说过自己为何要戴平光眼镜,戴志猜,他可能是觉得自己的长相偏向阴性,想靠一副眼镜来增添斯文的气质。
「你应该高兴才对。世界上最幸福的事,莫过於有人肯认真花时间在自己身上。一个人首先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,不是透过问自己的心,而是观察——观察身边的人如何对待自己。比如阿妈说你做好功课,很乖,你就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事之後才会被称为『乖孩子』。当你掌握了这套标准,就可以塑造自己成为任何一个人。」陈心说得轻淡,神色平和。
戴志身子直寒,一阵近於愤怒的感情冲动地爆发起来:「心哥,你将人看得太简单!人就是人,不可以被人用科学与数据去量度。或者,你会说在现代社会中,有理性、讲客观,可是,我从来不认为这世上有所谓的客观。所有事都是主观的。简单找个例子:杀人。为什麽杀人是错?就因为十诫中有一条是叫人不杀人吗?人没权去剥夺他人生存的自由,这是基於平等,佛家也说众生平等……
「可是,人为何就能杀死动物?人有组织地去养动物或狩猎,然後杀了牠们,为什麽这就不被视为是一种谋杀?人根本就是一种任意又任性的生物,却专爱搞中立,自以为不偏不倚,实际上有什麽是不自私的?只要承认了人是自私,人有主观的感情,那活着就会更快乐。」
「戴志,不要只懂得用快乐、不快乐这个标准去衡量人生。一个人的生命里有很多形容词:美丑、成败、爱憎,而要取得不同的事物,人就要变成不同的角色。简单来说,建构自我的过程就好似砌积木、砌七巧板。千变万化,不同时候又有不同面貌,就好似人去不同场合时,要穿不同的衣服,就好似,」
陈心眼里起了嘲弄的意思,说:「你面对不同人时,也自觉摆出不同的面孔、语气。你说我的话不近人情,可实际上,你的做法亦不见得真诚。我们只是一丘之貉,所以过了这几年,再次见你,我还是记得你。」
戴志无法反驳,只看见陈心凑近、打量自己,眼内兴起一种怀念:「其实我当初也不是这种人。我也尝试过去找快乐,但我找不到。於是我明白,世界上是不会有快乐,那只是太过不幸的人幻想出来的东西。快乐是鸦片、是麻醉剂、是五石散,都是假的、短的,是幻象。吃进肚子里,能减一时的痛苦,却无助於医治长年的疾病。
「药效过了,人就会比原来痛苦上百倍,於是需要更刺激的幻觉去麻痹自己的神经,快乐的标准被定得愈来愈高。人啊,其实就是不断活於幻想与现实中间,徘徊,没一处是自己的归属。到头来,只有物质才是真的。只有我银包内的钞票是真的,只有刚刚用过的condom内的体液是真的。要得到不同的物质,就要成为不同的人,这张文凭只是自己其中一个身份。我可以谁也是,我可以谁也不是。」
戴志胸内一阵难受,他看不得陈心那种带有痴狂的表情,觉得陈心像一个入了邪教的可怜人。不知怎的,他忽然觉得陈心可怜,因为他是一个笃信只有物质才能证明自己的人,就好似秋秋相信,只有那些cosplay的照片能证明他可以有另一个身份、另一个选择。
这对兄弟的本质其实很相似。
「可是,心哥,」戴志软弱地说,硬撑起笑容,装得若无其事:「你不是教我文学,说诗人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感情吗?你教我作文时,要我写抒情文章,从一副秋景或一件物品中,提炼出感情。人是一种有感情的动物。」连戴志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。他之所以硬说人有感情,是因为觉得陈心太可怜。当人能看穿世间上所有人都没有真实的感情时,这个人要不是崩溃,要不就愤世嫉俗,活得不畅快。
戴志常常提醒自己,做人要有人情味,可是在生活中,他总是首先注意到人的无情,并将之无限放大。他看见人人以冷淡的眼睛看新闻,他看见记者将一宗跳楼自杀案炒作成大新闻,恨不得将那自杀的人写成绝世大悲剧中的主角,他看见慈善机构的义工拿着箱子请人捐钱,而途人像赶乞儿似的挥挥手,将他们驱走。
他觉得失望,觉得这世界原来不应是这样的。有时,他会为了令自己心里好过一点,而要自己放大眼睛,去看光明的事物:行过的途人中,十之有九会买旗;流浪猫狗找到主人,或者被爱护动物协会的工作人员带走;老师作育英才,不遗余力;政府在某次香港旅游巴於外地被挟持的事件中(注一),以铁腕手段对外,对内则以怀柔宽厚之策……
「世界里有好事,也有坏事,何以你非得要去看黑色那一面?」戴志的声音有几分高亢。
「那都是假的。」陈心说,凝视戴志,陈心的脸忽然很有成人的冷漠——他本来就是成人了,他说:「写在考卷上的那种,不是叫做感情,是叫做『吹水(注二)』。都是肚内的墨水,如同用来印刷广告的墨水,可以大量生产、大量使用,质量从来都是一样。你没发现我教你写的文章都是有套路的吗?起初,作者有某种困顿,然後因为某件事,这种困解了,作者也成长了……全个故事就以同一件事物或风景去连系。
「这种文章,我一天可以写十篇,但那没意义,即便有,其意义也只是在於分数。你记得我讲过,考试是一场游戏吗?我现在替你补习,不是要你背书、温习这麽简单,而是要你学习一套生存规则:游戏规则,或者你可以说是攻略。对於这套攻略,你不需要感到讨厌,也没必要去喜欢,你要清楚,它只是你手上的一件工具:一个士巴拿,一个螺丝批,仅此而已。」
「心哥,你可曾觉得辛苦吗?」
「不辛苦。因为我掌握了所有技巧。煮什麽菜,就下什麽材料,活着,也不过如此。」陈心合上书,说:「现在已经是夜晚十点了。今晚陈秋不回家,说跟人在外面玩通宵。」
戴志正想告辞,却觉得胃里一阵空虚抽痛,这才记得自己仅在两点时吃过午饭,之後就什麽都没吃。陈心也真慷慨,请戴志到独秀居下面商场的餐厅吃饭。并不是有多好的餐厅,不过是一般茶餐厅,两个大男生叫了三道小菜,两碗白饭,也有种饮饱食醉的错觉。吃到一半,戴志提议说想喝啤酒,陈心便叫来一支青岛。
他们散漫地聊天,讲戴志的田径队、戴志的朋友今天去S市看灯饰、戴志的妹妹与父母也出去吃圣诞大餐,戴志的……几乎都是戴志在说自己的事。陈心有时附和一下,说几句话,然後就喝酒。陈心喝得不多,戴志一头热,说到兴起,喝完一杯又一杯,结果饭菜吃得少,话说得多,酒喝得最多。
戴志原本就因久饿而胃痛,现在一下子灌下许多啤酒,便痛得愈发厉害。陈心问他住在哪儿,要送他回去,戴志又摇摇头,说:「我等会儿自己回去就行。反正回去了,家里也没人,也是要食自己。不用麻烦你,心哥。」
陈心皱眉,扯过戴志一条软垂无力的手臂,搭在肩上,另一手搂着戴志的腰背,说:「你先上我那儿歇一下,待你胃不痛了才走也未迟。」
注一:指的是2010年8月下旬,康泰旅行团的旅游巴在菲律宾被一名前警员挟持的事件,最後不幸地演变为单向枪战(该警员以乱枪扫射车上的游客跟领队),造成八死七伤的惨剧。而事件後,香港行政长官向菲律宾总理致电查问有关事件,被指是僭越职权;另外香港政府对菲律宾发出黑色旅游警示。
注二:吹水,就是指吹牛加胡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