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时常想起他,在每年虞美人盛开的时节。
府前的虞美人灿烂盛放,细长的绿茎在风中摇曳,嫣红的花瓣随风婆娑起舞,乍见妖艳,看久了却是入骨的心疼。
说来荒诞,你有时会忧心那般柔弱的红花是否会在强风疾吹之时被拦腰折断,若是被你那些下属得知,你这堂堂的知府大人竟会像个女人似的怜惜一朵花,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吧?
你轻笑着,将视线转回至案前的卷宗,身为新上任的地方父母官,你要处理的事情自然不少,上呈的卷宗里有一份文件特别引起了你的注意。
「吴大。」你唤来自己的下属,「这份卷宗是怎麽一回事?上面写着有人告官,说西山的尼姑庵死了人,但这文件上怎麽不见判决呢?」
「啊……那件事情啊……」下属神色复杂,「呃,说是诬告,大人就别为此事费心了。」
「诬告?都说有人死了,这事岂能当儿戏?」你蹙着眉,「这件事本官一定要查。」
「大人,我知道您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,可是那尼姑庵……咱们真的不能查。」
「不能查?为什麽?」
「因为那尼姑庵不是什麽正经的场所,里面的女尼都是娼妓,这一带好那口的显贵人士都往那儿跑,也因如此,那间尼姑庵的靠山硬得很,要是一个没弄好,出事的会是咱们。」
「靠山再硬也得查。」你话中威严,「难道娼妓的命就不是条人命?」
「大人……」你那下属张口还想劝些什麽。
「行了!你再多说什麽也没用,你若是怕了,本官亲自出马,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!」
最终你的下属还是争不过你眼底的执着,替你备了马匹、扮了伪装,和你一起夜访那西山尼姑庵。
马蹄声敲在入山的碎石道上,扰了一山空宁,月色清寂,照亮了路旁的景色,你讶异的发现这碎石道两旁竟也栽了野生的虞美人,红灿如灯,引领来人通往尼姑庵里的极乐春宵。
越朝寺庙靠近,里头的人声也越加明显,话音、劝酒声、调笑声……各式声响混合着,透过柴扉隐约传了出来。
你轻叩柴扉,指节在木门敲出声响。
不一会儿,门缝中探出一个人影,那人身穿僧衣,头上无发,唇上长了髭须,脸上起了不少皱纹,又小又细的眼睛嵌在上头,看来有些阴险狡诈。
「男人?」你挑了挑眉,「我还以为这儿只收尼姑。」
「大人,这你就有所不知了,」老头笑得猥琐,「深山里边呢,只有女人在,她们心里也是不踏实的。」
你斜睨了他一眼,冷哼一声,还是一旁的吴大机灵,替你接过了话。
「老和尚,我们今晚是来找姑娘的,都这个时间点了,她们还接客吗?」
「当然,」老头脸上堆满笑,「这些女尼渡人,可是不分昼夜的。」
老头推开门,让你们入了寺,领着你们走入庙堂。
今夜的客人不只你和吴大两人,偌大庙堂,青灯古佛前,剃发的尼姑着僧衣,行为举止却不符清规,女人与男人相互勾肩,耳鬓厮磨,口中说着轻佻语句,艳极媚极,本应清身修行的尼姑此刻竟与世俗青楼中的卖笑女子无异。
见此情况,你原本就蹙着的眉皱得更紧了。
有位女尼温了酒来,拽着你在一旁坐下,你抬眼观察了下那女尼,她身材瘦弱,年纪看来很轻,约莫十来岁,眉清目秀的模样,该是天真无邪的岁数,你不知道她在这尼姑庵里待了多久。
她瘦弱的手臂勾上你的肩头,你不动声色地推开她,装出不经意的语调问她:「姑娘,你今年几岁了?」
那女尼似是没料到你会在意她的年纪,愣了会,然後才露出应酬式的神情笑答:「刚满破瓜呢!」
「那你年纪挺轻的啊?」你不禁唏嘘。
「还好吧。原本还有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在呢!」她笑着回答。
「哦?那她现在不在这尼姑庵里了?」
闻语,那女尼的笑容一僵,斟酒的手一顿。
你没看漏那人的异样,继续问道:「我听说这尼姑庵里最近死了人,该不会……」
「胡说!」女尼重重放下酒壶,嘴唇颤抖,「这儿好好的,才没死过人。」
话落,女尼咬了咬下唇,抬眸看了眼老头在的方向,神情很是不安。
「怎麽?那老头威胁你们不许说?」
女尼没有答话。
「怎麽不向官府揭发他呢?这样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受苦。」
「揭发他,让这尼姑庵倒了,我们这些姑娘又该去哪儿?」
她轻声地反问你,而你一时之间竟无法答话。
「大人,您是个好人,可是这尼姑庵里发生的事,您还是别管了。」她持酒杯凑到你嘴边,「喝酒吧!醉了就什麽都别想了。」
你轻轻推开她的手,道:「我不喝酒,你的心意我心领了。」
「是吗?那我去帮您泡壶茶吧。」
她放下酒杯,起身离去为你另备饮品,你看着眼前的酒水起了涟漪。你确实不喝酒,即便是偶尔在官场上应酬时你也是滴酒不沾,因为你酒量不大好,喝了酒,酒气上脑,喝醉时做了什麽事情你全都记不得。
但即便是这样的你,这辈子也曾喝过一次酒,在许多年前,你进京赶考的前夕,那人买了一壶酒为你饯行。
他叫虞砚,是小你一岁的同窗。
你早忘了是什麽时候认识他的,但你始终记得那人有多美,他有张雌雄莫辨的脸容,明明是个男人,却生着连女人都妒恨的美貌,虞砚总是斯斯文文的笑着,温和得似冬日暖阳。
虞砚和你关系极好,好到、好到你觉得哪天娶他为妻都没关系,你不确定男人能不能爱男人,但若那个男人是虞砚,哪怕负了天地、叛了常规,你也想把他放在掌心上好好疼着。
虞砚对你来说,就是这样的存在。
那天他提着一壶酒来见你,酒香醉人,几杯黄汤下肚,你在他怀里微醺。
房里的烛火摇曳,在墙上映出你和他的影子,意识溃散得很快,你隐约记得他问了你一句话。
「梅笙,我问你,若我是个女人,你娶不娶我?」
你还记得自己的回答,趁着醉意,你把什麽都说了。
「娶。一定娶。谁让我喜欢你呢。」
你看着虞砚露出了微笑,那笑容很美、很美,美得宛若虞美人盛放,美得在你心底刻下了个朱砂印子。
那日最後的记忆,是他吹熄了那盏烛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