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子夜四時歌 — 殘春‧百日紅(其之十二)

他携着一身清凉而来,身上的洁华香并未被雨水洗刷而尽,反添了一种凛冽的气息,如同新雨过後沾着水的翠竹。甄帝曾言百濯香「百浣不歇」,看来并非全然夸大。

孙遥歌看了她们一眼便不自然地移开目光,舒采薇大窘,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,凹凸有致的美好身段表露无遗,连忙拉住芙蕖转身背住他。

「遥歌乱发粗服,有失体面,还请舒婕妤见谅。」

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後传来,爽朗清脆,如一束光线为她驱散了心底一切阴霾。

她不禁释出笑容:「古人把裴令公喻为玉人,见之如玉山上行,光映照人。用来形容孙常侍亦是贴切的。常侍仪容俊爽,即便不修边幅,也是石中珠玉,蒹旁秀树。」

「妤婕出生寒微,学识却不逊於名门闺秀。」

「妾身的父亲是书塾的夫子,闲时也会教妾身读书识字。小儿习字,必令书:上大人,孔乙己,化三千,七十士,尔小生,八九子,佳作仁,可知礼。⑪书本上都教我们做人要作仁知礼,然而世人不仁……」往事点滴成殇,舒采薇努力咽下喉间的酸涩,始终不能成言。

「前些日子偶然读到韩愈的《柳子厚墓志铭》,文中有一段话颇有意思: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徵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,真若可信;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。落陷穽,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」

心中那根弦线好像被人弹拨了一下,她看出了他的郁郁不得志,他亦读懂了她的忿恨不甘心。

「韩文公字字珠玑,一针见血。」

「正是。」

他们大概是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人,却隔着万水千山,无法靠近。

十年修得同船渡,百年修得共枕眠。

一日夫妻,百世姻缘。她前世修行不够,是以那夜她在岸上看他划舟而来,到底无缘与他同船共渡一程。

他们前缘浅薄,今生只修来几次短暂的萍水相逢。

雨还在下,她已经冷得浑身颤抖,却默默祈求这场雨下得久一点,再久一点……永远也不要停。

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…。

舒采薇淋雨着凉,病了好些时日,中秋之後才有所好转。

孙问月又在府中挑选了几个年轻貌美的歌姬舞娘入宫,燕瘦环肥,各有风姿,当中一个叫燕姬的女子因擅掌上舞最讨甄帝欢心。燕姬虽不似舒采薇般得到甄帝正式册封,但正蒙盛宠,风头一时无两。

浮事新人换旧人,甄帝对舒采薇的宠爱是不如从前了,但承帝王恩泽便如赤足蹈火、蒙眼过索,轁光晦迹才能真正在宫中安宁度日。

屋子里头不知什麽时候多了盆麝香百合,花色纯白,姿态静雅,清香宜人。

舒采薇摘下一朵百合放在鼻端深深一嗅,淡淡的花香稍微驱散了病中的郁结不爽,随口一问:「这是花房那边送过来的?」

「是洁华轩那位主子送来的,说是有清心安神的功效。」芙蕖苦笑道:「他派来的小太监直接把花放在我们宫门前就走了,想不收也不行。那时婕妤病得厉害,奴婢也不好拿这点小事打扰婕妤养病。」

舒采薇压下心头的欢喜,假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百合,行至梳妆台前坐下:「他果然不是个省事的主,那天我真的不应该招惹他。他这般性情,宓夫人和孙相怎麽还把他留在宫中?」

「哪有什麽办法。」芙蕖拿起篦子替她篦头,「皇上有多喜欢他,婕妤你又不是不知道。」

舒采薇错手把一片花瓣剥了下来,她倒抽一口凉气,彷佛被剥下来的不是花瓣,而是她的皮肉。她心烦意乱起来,乾脆把百合花揉碎作一团扔在地上。

芙蕖忽然「咦」了一声,舒采薇问道:「怎麽了?」

「好像有根白头发。」芙蕖小心翼翼拨开她的头发,「你看,在这儿。」

「大惊小怪。」舒采薇看到那根白发,抬手就要把它拔掉。

芙蕖立即阻止她:「白发不能随便拔掉的,难道婕妤没听过拔一根长三根吗?」

舒采薇乾净俐落把白发拔掉,「留着也是碍眼,而且我不信这个。」

「好吧……」

舒采薇看着镜中自己略显憔悴的面容,不由想起初遇孙问月时,对方跟她说过的话:「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芙蕖,你想嫁人吗?」

芙蕖吓了一跳,「婕妤为何有此一问?」

舒采薇握住芙蕖双手,「你别慌,我只是不想你跟我一起在这太初宫磋跎岁月。你入宫比我早,你应该更清楚这是个怎样的地方,今天别人算计我,明天我算计别人,我的下场,未必会比吴娘子好多少,而我最好的结局,也不过是在孙氏的庇荫下终老於此。我这一生,早就没了盼头,但你还是有机会的。」她拍拍芙蕖的手背,「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,你好好想一想。」

芙蕖点点头。

「婕妤,燕娘子那边有请。」一个宫女进来禀报道。

「燕姬?」舒采薇大感意外,「你可知她因何事请我过去?」

「这个……听燕娘子派来的人说,皇上正在她那儿,燕娘子刚编了支新舞,想请婕妤……」

「唱歌助舞?」

那宫女以为舒采薇在生气,吓得也不敢吭声,没想到她说话的语气倒是很平静:「你替我回覆燕娘子派来的人,我稍作梳洗就会过去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一个没得到正式册封的舞姬竟敢让後宫嫔妃为她唱歌助舞?何况婕妤的病还没有好全,她分明是在刁难婕妤你。」

「刁难就刁难吧,皇上在她那儿,我也不好不去。夫人不管,我也不想多生事端,忍一时风平浪静。」舒采薇拿了两只不同款式的耳环放在耳垂边比较着,「换个角度想,她这般恃宠而骄、张狂轻慢,也不是坏事。」

芙蕖会心一笑,「奴婢明白婕妤的意思。说起来,这个燕姬也怪没眼色的,一进宫就得罪了孙常侍。」

⑪旧时孩童入学,教师多写「上大人」等语供描红习字之用。有人认为是取其笔画少,便於孩童习字,并无意思;亦有人认为此话是指孔子教了三千个学生,其中可称作「士」的,只有七十人左右,当中只有八九人能做到「作仁知礼」。

如果您喜欢,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