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新兵训练中心认识了陈士砚。那时陈士砚是班长,我在他带的那一班。他训话的嗓门大,神气冷冷的,看上去苛刻,我有点怕他,私下不怎样熟悉,没有多久他就下部队了,不知道到哪里去。过一阵子,我也离开中心,抽签抽到了外岛。不同别人心情消沉,我十分高兴。想不到一去,与陈士砚同个部队,住同间寝室。他是我的上铺。
他先把我认出来。他不当班长,也还是学长,我见到他,简直吓一跳。我心想,这以後在部队的日子不知道该怎样难熬,想不到他非常和气。其实在外岛的兵,有部份和我们一样,抽签过来的,待上一年半载就会回本岛,大家同在外地,看谁也格外亲切。在训练之外的时间,我和陈士砚常常在一块抽菸聊天,假日不留守也会出去。营区周围没什麽可逛,我和他特地搭车到岛上的闹区,看电影、逛书局、走坑道、谈天楼吃汤圆,到处消磨。每次出去玩上一整天,有时候只在咖啡店坐着聊天,也不知道为什麽我和他之间会有这麽多的话,谈到十分投入的地步,有几次差点赶不上回营区的车。
陈士砚与我,说起来两个世界的人,但是某种程度又可算同病相怜。
他比我大两岁,就读一间三流的专科学校,毕业就入伍了。他是屏东人,读书都在当地,当兵才离开家乡。他家里开工厂,做螺丝的,早年赚钱,日子并不难过,然而,他父亲空闲喜欢打电动,结交的坏朋友带他到外面私人的游乐室,赌博的,输掉许多钱,也还要玩,从家用挪出来的钱不够,又拿公款,有一天发不出薪水,银行贷款也缴不出来,还有私下欠款的,一天到晚有人上门要钱。他母亲为筹钱费神,他父亲还在游乐室流连,有一次他母亲不容易借钱回来,准备偿还一个债主,又让父亲拿走赌掉了。他说,他记得那天,他父亲喝醉回来,他父母亲大吵一架,他父亲恼怒,就把他母亲痛打了一顿;他在客厅後面的房间睡觉,听见哀号声,就爬起来,躲在墙後面偷看,看他父亲不断地殴打他母亲。
他父亲似乎终於打够了,就往地上一躺,呼呼大睡了。他母亲抱着身体,坐在地板,呆呆的。隔天,他母亲离家出走了,丢下他和弟弟,带走了刚满三岁的妹妹。
他母亲与妹妹一走,他父亲闹了好几天,他叔叔听闻後赶来,痛斥他父亲一顿,大概不忍心看他和他弟弟的境遇,卖掉老家,帮忙他父亲还了大半债务。他婶婶为此不很高兴,日後他跟他弟弟在他们家生活,受了她好几年的冷眼。
当时,他父亲总算振作起来,努力地偿债。工厂最後还是被查封,他父亲到外地打工,把他和弟弟托付给他叔叔婶婶,按月寄钱。寄了好几年,债务也慢慢还掉,却发生意外,他父亲被酒醉的人开车撞了,没有救活。此後,他叔叔才收养了他跟他弟弟。
他叔叔也是开工厂的,只有一个女儿,没有儿子,对他和他弟弟特别栽培。然而他对於念书真正不感兴趣,成绩没有他弟弟好,高中重考,最後勉强上专科,还是念得不算好,他通学,天天必须看他婶婶的眼色,他叔叔工厂扩大,有许多时间在外面,他弟弟在高雄住校读书,他叔叔的女儿也在外地上学,每天他回去,只有他婶婶在家。他婶婶当着他的面,说话也并不留情,嫌弃这个那个,认为他没用,看不起他。在家说说算了,对外也逢人便说。
他叔叔也知道,劝他忍。那段时间他十分苦闷,毕业後乾脆当兵了。假使没有意外,退伍後,陈士砚必须回他叔叔的工厂做事,就算他念书不好,可是勤快,现在愿意到工厂上班的年轻人不多了。他弟弟会念书,成就可以更好,不该要他弟弟屈就,他留下来,也是应该的,要报答他叔叔婶婶——越这样想,意愿越不高——他不想一辈子待在屏东,他要出去闯荡。他感激他叔叔,却不能够一辈子被他父亲的债务,因为他叔叔的人情给困在一间小工厂。
我当时很觉得同情,更有种悲愤,有些投射的情绪,像是看见我自己,两相不同的家庭,却一样需要为兄弟姊妹的牺牲。对我的事情,他也很容易理解,为我不平,不像周围的朋友认为我钻牛角尖。我感到他是我的知音,与他待在一起,比其他人都要放松。
陈士砚与两个专科的朋友说好退伍後一块开公司,做批发,其中一个朋友家里有人就是做这个,十分赚钱,他常常谈着这些。他知道我不想回家,让我可以跟他一块做事,跟着他生活。
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有什麽悄悄地变化。我对他发生超乎朋友的情感。在军营里,不少听见过一些男人跟男人之间特殊的隐密,又在外岛,彷佛不用遮掩。他知道了,没有排斥。他这部分与我一样,长年有着难言之隐。也是因为这样,使他对那个家里更加绝望,他可以想见有一天他婶婶知道後,会有多毒的话。
陈士砚先退伍回本岛。一个月後,我也退伍回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