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【寧碎】 — 【寧碎】(12)

他跟莫浪澂称不上友谊的关系从初次照面後,产生微妙的变化。虽然在校园中巧遇时尚不及热络寒喧的地步,但至少开始了眼神的交会示意,接着进展到课业上心得交换等的普通闲谈,即使偶尔聊的话题很仓促短暂、甚至言不及义,不过明显的交流已经起始了。

很多时候,凌零穗觉得跟他说话、跟其他同学相较,要来得轻松自在。

而莫浪澂的敏锐亦让他泛起危机意识──他该清楚此人不同於一般富家子弟的地方,在於他的天赋资质绝非浪得虚名,这点除了充分表现在繁重课业的优异成绩上,也展露於他擅长窥透人心的机敏中。

加上,莫浪澂对他毫不掩饰、语出惊人,几乎到直来直往的境界,凌零穗有种他们彷佛认识很久的错觉。

因为他总无法反驳莫浪澂常常一针见血、正中要害的精锐言词,不仅准确臆测到事情的八、九分,每次都牵扯了他亟欲隐藏、蓄意遗忘的伤口。

「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种场合。」身处颇为高级的餐厅,莫浪澂无视主办人故意安排男女交错的座位,一把拉出凌零穗旁相邻的座椅,大剌剌地坐了下来。

他们被邀请前来参加这场摆明是联谊的餐会。他以为凌零穗压根儿对这类阵仗没兴趣,听闻主办人有意邀他一同前往,他直觉不看好对方的使命──摊明来说,无论凌零穗或莫浪澂,俨然像吸引票房的保证而已,据说他们若肯点头出席联谊,那麽女孩们愿意前来的指数相对增加不少,品质亦然。

简直像待价而沽的商品。莫浪澂本是嗤之以鼻,没想到凌零穗点头了……他油然而生一股被背叛的感觉、即使他们没有任何相关的约定,且他没忘记他们不熟。

心中那抹异样很难具体形容,不过确实存在。

「是啊,」凌零穗点点头,「只是好奇。」加上主办人大力游说,正巧他有时间。他无意隐瞒,接着笑睇着莫浪澂:「你不也是,就我所知,你不用藉由这种方式来认识对象吧。」

莫浪澂轻哼一声,「你也差不多吧,老实说,如果不是知道你要来,我可半点兴致都没有。」他讨厌女孩子们露骨的眼光和有所冀求的眼神。

这样的场合与气氛、还有目的,他只觉得浑身不舒服。真不晓得怎麽会有人乐此不疲地尽是搞这些没营养的活动。

「咦?」凌零穗有些受宠若惊,「那真是我的荣幸,只可惜其他的女孩子们要失望了,我还不想被这麽多双怨对的眼神杀死呢。」他笑道,装出一个害怕的表情。

「少罗唆。」白了他一眼,在莫浪澂决定暂且忽略四周陆陆续续的关注视线後、视若无睹地享受一顿美食的前提下,他不希望凌零穗再触及太煞风景的话题。

「老实说要来这种高级餐厅或参加联谊,一开始真的没兴趣,不过听说主办人有打算邀请你,我才来碰碰运气的。」他俨然松了口气。面对莫浪澂的坦白,凌零穗跟着坦言。

在他眼中看到放心的眼神……像极了一种莫名的信任──这人想的事情跟他一样!莫浪澂没来由感到高兴、一扫最初的怀疑及阴霾,两极化的心情让精明的他对这份异样起了疑心。

太过相符的想法、太常的不约而同。莫浪澂半眯起眼,「那我们算心有灵犀?」

「一点就通。」凌零穗咯咯笑接。

两人之间弥漫的融洽气氛无形中感染了四周喧闹的人群,不堪难得两位气质迥异、却同样突出的男士尽自沉浸於自己的欢乐圈子里,众人开始有默契地起哄、将焦点带往他们身上。

没得安宁,莫浪澂和凌零穗有志一同地结束了原先的话题。

「下次你还想要去什麽地方,跟我说就好。」少来这种没什麽营养的场合。若要比今天更大的阵仗,他参加过不下数百次了──只要凌零穗开口,他绝对有办法让他亲身体验更棒的架阵。

「欸?」尝试性地啜了一小口平时少有机会品尝的调酒,莫浪澂抓准时机、趁众人注意力稍稍移转的空档,压低声音对他这麽说着,低沉的嗓音、自信中有一番醉人的音韵,凌零穗转过头,淡淡地笑看向他:「你要赔偿我那罐啤酒吗?」他仍记着呢,从不晓得自己是如此小气的人,他以为即使爱钱、但他并不吝啬,毫无道理的、这类的小事情却始终令他难忘,明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动作。

「你来,想怎麽喝都没问题。」哪怕是一小罐啤酒。

真搞不懂他怎麽会对那样的东西感兴趣……莫浪澂生平只喝过一次,在和凌零穗初次见面以後唯一的一次。

那时他夺去他的啤酒,连自己也解释不来如此莽撞的举动,当下完全是起於一股强烈的冲动──他不想看到凌零穗喝酒时那副彷佛背负了很多心事的神情、一瞬间炸开的模样!他状似平静无波的面容,在那刻染上了一丝泫然欲泣的哀愁……恐怕连本人都不晓得。莫浪澂於是下意识认为:别再让他接触此类迷惑人的液体、追求短暂麻木的晕眩,事实上对改善现况没有任何帮助,无关乎健康与否。

他自己抽菸,或许同样在逃避,但他从未放弃在残酷的现实中挣取一份不算太难堪的虚伪,然而凌零穗的逃避,是别於他的、一种会让他心惊的,几近沉溺般的逃避、堕落且消极的自我放逐。

他冷静清淡的眸子,没有太多慾望与冀求,像是对什麽都无所谓、对什麽都不关切,说好听点是清心寡慾,明着来讲,则是对世界放弃了希望,包括物质的或……生存的。

凌零穗不快乐,他看得出来;他愤世嫉俗,莫浪澂也知道;他强颜欢笑,他後来明白了;他撑着在过日子,莫浪澂亦清楚不过──即使凌零穗从不对他透露只字片语,而他周遭的朋友同样不了解他。

尽管他顶着医学院高材生的光环,最终仅落得在无人的教学大楼顶楼喝闷酒的下场──如果他们没相遇,他还会这麽下去?在此之前,他多少次独自一人熬了过来?

这酒……有什麽好喝的?莫浪澂举高手中褪了冰的铝罐,轻轻摇晃了下。「苦得要命。」如果喝下去的人表情也非得像哭了一样,倒不如别喝来得痛快。

「自找罪受……」他呛了下,不习惯酿在口中的苦味,莫浪澂後悔自己因一时的好奇、喝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液体,简直玷污了他的口腔味觉细胞。

他打定主意替凌零穗倒掉它。

「这是邀约吗?」他漾出灿烂的笑容。

「你要怎麽说都可以。」莫浪澂撇过脸,「但只能在我面前喝那种东西。」有附加条件,当然不能太便宜对方。

凌零穗望向他。「要不然你就四处去宣扬我的秘密吗?」别忘记他一样握有对方的把柄呢。

「省了,我才没那麽无聊。」莫浪澂送他一记白眼。

原以为乏味的联谊,因为身旁这人的存在,让时间变得不如预期里的难熬,尽管他们因此没能认识半个女孩子,使旁人直呼可惜和满脸的不敢置信。

主办人不死心地扬言下回绝对要再找他们参加、且将他们成功「推销」出去──唯独莫浪澂和凌零穗听闻他的狂语後,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笑,深深明白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。

现在的他,是不是顺着「感觉」走就好?

即使他压根无法厘清悬浮於内心的那份感觉──好像……沉甸甸的,并不因为忘掉往既往的一切、或许不愉快的往事而轻松;相反的,他觉得记忆少了一片,心似乎跟着空虚了一部分,怎麽填都补不满。

有人认为遗忘该会快活自在了,殊不知真的等到什麽再也想不起来的那一刹那,紧伴随的是一波波简直要把一个人侵蚀的恐惧,如影随形,无论如何均摆脱不掉。

那是一股浓浓的绝望,让他不禁以为一辈子即将行屍走肉地活下去……直到此刻,他才体会「记忆」的重要性,就算平日厌恶至极、弃之微恐不及,却已经犹如腐蚀骨髓里的癌细胞,与正常的生命体共生共存、不能驱离了。

这麽一来,难不成意味着「记忆」较「感觉」来得重要许多?

而没了记忆,却并非一并逝去了感觉──因为凌零穗当下、正活生生地感受着。

感受着那份彷佛没有尽头的空虚,和可以蚕食殆尽的一个人的失落与寂寞。

他记得要吃饭、睡觉、刷牙洗脸等等的琐碎小事,他细心地记下莫浪澂住家地址和手机号码,以免不时之需,旁人交代的注意事项和会碰面的人事物要如何应对,他可以小心翼翼地执行并达到目的,该有的生活常识他都没忘,但怎麽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。

就像面对镜子,他没有镜子里面的人其实是自己的倒影之实感。

当记忆和感觉冲突之後,凌零穗更混乱了,唯一确定的是:他依旧讲不出答案。

他觉得目前的自己有些可悲,不是可怜,是可悲。

感觉是种虚幻的东西……然而,记忆又有多少真实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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