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《我們曾經存在過》 — 之三、低語 (02)

回到台湾第一件事,张晨瑶去了墓园,自从在陈苡瑄的灵堂上香,之後再也没有来看过她,一方面是触景伤情,另方面是为了逃避才一次都没来看过。

她不禁苦笑,如果不是她的懦弱,事情的结局可能不是这样,陈苡瑄不会再生前承受这麽多痛苦,最後选择结束生命。

冰冷的墓碑有陈苡瑄笑得漂亮的照片,静静地座落在墓园的一处,面向她最爱的大海,张晨瑶蹲下身,轻轻放下手里的花,回想她们的过往。

张晨瑶以前是个很冷漠的人,与吴丞希、权恩不同,那两人的冷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,距离放在脸上无法靠近,而张晨瑶是可以笑着一起玩、说话安慰人,却不曾让人在心里驻留。

她的冷漠是不管他人死活,只做自己想做、认为对的事情。

导致她如此性格,还得回到国小六年级,即将毕业那年。她知道自己对异性没兴趣,碰到知己的手,她异常害羞,虽然不想面对,但还是得承认她确实喜欢女生,试探性问了当时的知己,如果一个女生跟她告白会怎麽样,想不到知己非常大方的说不介意,能当朋友。

她大概一辈子都会後悔听信知己的话,她向知己告白了,很认真的那种,结果隔天到学校,她的桌面被写上变态等难听的字眼,连知己都一脸鄙视的看着她,距离毕业不过两个月的时间,她过得生不如死,最终导师请父母到学校,顺便把她「丢」到辅导室。

当天父母提早带她回家,坐在沙发上,她下定决心向父母承认,自己喜欢女生,眼前是父母难过又震惊的神情,她不知道能做什麽,过了许久,父亲让她先回房间休息,在起身後她瞥见父母的眼眶红了。

等到晚上吃饭,他们一家四口坐在餐桌上默然不语,因为压抑的气氛,她想丢下碗筷回到房间,但这时父亲说了一句:「我们支持你,别忘了,我们都在你身後。」

小一岁的弟弟对她说:「姊,我也在,有人欺负你告诉我。」

也不知道弟弟懂不懂喜欢同性的意义,但听到家人们的支持,当场哭了出来,那瞬间她觉得算外面刮风下雨她也不怕了。

到了国中,张晨瑶特意选择一间离家较远的学校,这时的她对人没有基本的信任,不愿主动与人攀谈。她观察到陈苡瑄是个有正义感、对任何事都很热心的家伙,也是她完全不想扯上关系的人,不过莫非定律在两个星期後找上她。

放学时悠悠哉哉等待其他人离开,这时陈苡瑄走到她面前,问:「张晨瑶同学,为什麽不多参加班上的活动?」

她虽然吓了一跳,却只是笑着背起书包离开教室,但陈苡瑄仍旧不放弃,追到她身旁询问,她皱了皱眉头:「我这样不正常吗?如果不是的话,也没一定要参加吧。」

陈苡瑄无言以对,放弃继续询问的意思。只是接下来的放学时间,陈苡瑄会等她一同放学,直到某天,张晨瑶因为被老师叫去帮忙,导致放学时间过了很久,学校像是空城,她发现今天稍微安静了点,才想起陈苡瑄早已不见人影,心中有股说不上的失落感,却很快被「这家伙也不过是三分钟热度」的想法抹去。

她一个人孤单走在每天的必经之路,谁也没想到,在一条巷子里撞见陈苡瑄那股熟悉的正义感,站在一个女同学面前,两人被包围了。

张晨瑶不想添麻烦打算离去,好死不死踢到地上的东西发出一声惊呼,所有人往她这里望过来,当她与陈苡瑄四目相对,那人的眼里满是期待,她只恨自己为何要走这条路。

「同学,你……」

为首的人还未说完,张晨瑶摊开双手无奈道:「只是路过,我不想摊上任何事情,你们慢慢来。」

说完潇洒地离开,即将打人的、被打得都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,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。

张晨瑶就是如此冷漠的人,漫不经心地远离她们的视线,听到身後一下又一下肉体撞击的声音,不自觉缩缩肩膀。到家她回想起陈苡瑄的表情,是失望参杂怨恨,她没什麽罪恶感,本来就不想多管闲事,其他人的看法与她何干,在床上沉沉睡去。

隔天,还未到校门口,书包背带被人拉住,张晨瑶疑惑地回头,撞见陈苡瑄双眼通红,眼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,她挑着眉什麽话都不说,任由那人拉着她离开学校。这算是第一次名义上的翘课,不过也无所谓,只要不闯祸,其他父母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不知道跑了多久,陈苡瑄气喘吁吁还不忘握紧她的手腕,张晨瑶想是否要替她拍拍背,但还是没这麽做,显得太亲近了。她不发一语,眼前的人也不说话,她们在巷子里僵持,直到陈苡瑄转过头,才停止恼人的沉默。

「为什麽昨天直接跑掉,见死不救是你的风格?」

咄咄逼人的语气让张晨瑶蹙起眉头,盯着她看一会儿,嘴角微微上扬,不屑的掰开她的手说:「我为什麽一定要救你?」

被反问的陈苡瑄愣在原地,张晨瑶继续问:「救你有什麽好处吗?没有,非但没有,还可能扯上不必要的麻烦,那为何要救你?」

「你、你……」

「我最讨厌就是你这种人。」张晨瑶眯起双眼,将鄙视的眼神与语气放到最大,说:「伸张自以为是的正义就以为是正义,但想过吗,那些善良的背後不过是盲从、是随波逐流,不觉得太假了、太恶心了。」

陈苡瑄瞪大双眼,想再捉住张晨瑶的手,却被躲开了,就在张晨瑶以为她可能要开始哭哭啼啼的时候,脸被迎面而来的书包打中,还有怒吼声。

「不要把每个人想得跟你一样冷漠,觉得我们这些人恶心,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,假装冷漠的你也很恶心!」

张晨瑶第一次被这样对待,她直愣愣盯着地上的书包和陈苡瑄跑远的背影,一阵雷声让她回过神。拿起被主人遗落的书包,她勾起嘴角发自内心的笑出声,循着方才那人离去的路线,倾盆大雨来得太快,张晨瑶没有躲雨,反而认真在路上寻找同样身穿制服的家伙。

终於在某个电话亭看到瑟瑟发抖的陈苡瑄,不顾那人的诧异及抗拒,她径直走入电话亭里,两人大眼瞪小眼,不过也只有陈苡瑄散发出不善的眼神。张晨瑶把书包放在一旁,陈苡瑄也不躲了,毕竟这场雨实在下得太大了。

「不只你我,其实这世界的人都很伪善不是吗?」经过几分钟的安静,张晨瑶率先开口:「你看,那个大叔看起来是什麽公司的职员,为了不让宾士沦落别人茶余饭後的笑话,只好下车扶老太太过马路,还有那个年轻人,只是不想被异样眼光盯着,所以把位子让给老人家。你说,这世界谁是真正的善良?」

「你的想法太消极了……」虽然不太想说话,但陈苡瑄听到她的想法还是开口,实在太负面了,单纯的也会被她说成不单纯。

可是张晨瑶并没有听到她内心的呐喊,反而维持同个姿势:「不,这不是消极,这才是事实。我们的正义,是为了自己才站出来的,但没想过别人需不需要,只是强塞给别人。」

「正义就是正义,没有强塞什麽给人,难道救人还要问他们需不需要救你?这太奇怪了。」陈苡瑄不解地摇摇头,她不懂张晨瑶到底在说什麽,碰到危险每个人都是需要被拯救的,没有谁会不想继续生存下去。

张晨瑶瞥了一眼,对她伸出手,说:「我带你去个地方。」

带着好奇心,陈苡瑄将手轻轻放在张晨瑶的手上,她的手很凉,可能是淋雨的关系。她跟随拉她的人,坐上一辆公车,张晨瑶将靠窗的位子让给她,自己则在一旁打起瞌睡,即将到达总站,张晨瑶惊醒一般的按了下车铃。

两人下车,陈苡瑄环顾四周皱起眉头,她知道这个小村庄,真的非常小,常常有大人耳提面命说不要靠近,这里的人都是乞丐、流落街头的人等等,她第一次真正踏在小村庄的土地上。

她不明白的瞥向张晨瑶,心中想的是刚刚那人所说的,有什麽人是不需要被救赎的?这个社会太冷漠,多些正义的人有什麽不好?尽管有些人是装的,但也能让人有一丝安慰,就算是要自杀的人,肯定会在临死前,因为劝告而走向阳光的。

「这里没来过吧,大多数大人都说别靠近。」张晨瑶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:「确实,谁想来看垂死之人。」

「垂死之人?」

张晨瑶没有回答,而是深深地看她一眼後,带着她快速走过一间间平房,路上的人很少,小村庄里有截然不同的气氛,毫无生气与活力充沛。

「你应该不知道为什麽这里不要来吧。这个村庄叫做希望村,讽刺的是,待在这里的人都是想死却不能死或是即将死去的人,有点钱的会把人送来,让他们自生自灭,当作是遗弃吧。两年前,有退休的医疗人员发现真相,尽管整理资料、投诉媒体、告上法院,却都被挡下来了,知道原因吗?」张晨瑶边走边说。

陈苡瑄愣愣地摇摇头,张晨瑶嗤笑的说:「我刚说了,有点钱的人会把家里的病患送到这里,那麽那些人理所当然可以用钱挡下所有消息,其中不乏一堆政治人物,他们有可能让这种地方曝光吗?」

「你刚刚说的,想死却不能死的人,是什麽意思?」

「字面上的意思。」张晨瑶了解眼前的人无法接受事实,但越是看到女孩这样的想法,越是想把她的信念摧毁掉:「台湾的安乐死没有合法,他们想死又不能死,有些人不想浪费医疗资源,把希望村当成他们下半辈子,更何况,这里比起医院更加自由。」

「等一下,我有点混乱,什麽想死却不能死、即将死掉的人……」陈苡瑄摇摇头,表示真的不清楚从头到尾在说什麽。

「嗯,待在希望村的人大多是癌症病患或是无药可医的罕见疾病,他们对未来感到绝望,间接影响到家人之间的关系,家里没钱住院的会自己来这里找个住所,有钱人呢,就算他们不想也会被家人丢来这里。」张晨瑶边说边向远处的几个小孩挥挥手:「当然,也有不是因为上面那些原因来这里的人。」

「不是上面那些原因?」

「那些人是我今天带你来的目的,也是你刚才问题的答案。」张晨瑶转过头认真地盯着陈苡瑄,接着撇过头说:「自杀未遂,不需要这个世界伪善的人。」

「就是你说的正义?」

张晨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麽,抬起头望向一旁的电线杆,旁边有块不显眼的牌子,仔细观察会发现是一块非常精致的木牌,上面刻着「希望村」三个字,她轻笑地反问:「你知道希望村真正的意义吗?」

「不、不知道。」

眼前的人背对阳光,似乎看见她微微扬起嘴角,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:「希望与绝望共存的角落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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