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联大楼外拉起了封锁线,上班时间一向没什麽人车的街道,因鲜有的枪声和警察阵仗变得异常热闹。
线外,警察正抵挡不断涌上来的记者和摄影机;线内,伤患和人犯分别被送上救护车与警车。
抬着葛妮丝的担架被推上车,红光伴鸣笛,白色的厢型车扬长而去。直到车子消失在道路尽头,耳畔再听不见重复且单调的声响,舒妍才抹了抹眼,别开视线。
纪成允配合地让警察上铐,视线边界蓦地晃入人影,偏眸,是他的两位老熟人。
「夫妻一起来送我啊。」他若无其事地打招呼,腕上的桎梏并没令他显得狼狈,依旧是个端着温文儒雅的皮相,说起话来却轻浮毕现的男人。
「都这种时候了,还是没个正形。」顾深目光如刃。
「现在不讲以後就没机会了。」晃了晃手铐间的链子,见两人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,纪成允又无奈又好笑,「现在到底是谁要被抓啊?」
「但嬉皮笑脸的,也太心大了。」
「木已成舟,愁眉苦脸也改变不了什麽。」他耸了耸肩。
舒妍一句话都没听进去,脑子里的嗡鸣没有随着事件结束消停,头疼欲裂,闷不透风的装备沉沉压在胸口,遇溺般呼吸困难。
意识有如蒸气升腾的密室,被闷热膨胀的空气填满,实则什麽也没有。
「舒妍。」
耐着太阳穴一下下的钝痛,她扬起下巴,目光汇聚到开口的男人脸上,白昼的阳光落下,将他面前景象的浮影映在镜片上,包括她苍白难看的脸色。
「犯罪接受制裁,而警察逮捕犯人,我踏上走私的路,所以付出代价,你穿上警服,以惩奸除恶为己任。」唇边的弧度稍敛,语调有着说不清的沉静和严肃,「你可以去设想、去假定不同的路,但所有结果都是不可逆的,在做出选择那一刻就注定了。」
有警察走了过来要带走纪成允,他朝对方点点头,赶紧说出最後一句话。
「往前看吧,我们都还有机会放下,这也是为什麽葛妮说了『不要再见』。」
舒妍从纪成允的话反应过来时,载着他的警车已经在引导下驶出封锁线。
又送走了一人。
二十多年的人生,她好像不断地在与人分别,从亲生父母到董舒文,再到今日的交易组同伴,本该是长久的羁绊,予她而言却沦为过而不止的陌生。
「犯罪接受制裁,而警察逮捕犯人。」
纪成允所说的,她又何尝不知道呢?在此之前,顾深也多次提醒她厘清自己该做的事。
近两年的卧底生涯,她曾有坚定的立场和决心,清楚因果辗转相生,即使对组织里的同伴产生感情,她也未曾忘记最初目的。
但是几近背叛的行为快要压过身为警察的责任,短暂却深刻的情感掩盖了呼喊着放下的理智。她的心并无磐石之固、泰山之安,即使表面能风平浪静,却做不到真正的无动於衷。
不是不再见就能放下,不是往前看就能走出阴霾。
窒闷感堵住了气息的出口,心脏每一次跳动换得的,并非生存的纯净,而是逼近死亡的污浊。
日积月累的负面能量犹如山洪爆发,袭卷寸草不生的心灵,带走仅剩的生气,将那里彻底变成荒芜之地。
晕眩感骤起,没站稳的脚步令她身子向旁边倾斜,幸好顾深及时接住了她,但她已经使不上力气支撑自己,只能继续倚靠着他。
好疼,好累,好难受。
这是她阖眼前,最後浮上心头的感觉。
後来,舒妍回归警队协助查案,抓捕组织余党并查明至今为止犯下的罪行,研发所与用以掩饰的药厂也未被遗漏,就连当初逮捕谢东贤的废弃工厂亦包括在调查名单内。
至於顾深,为证明身份配合了军警双方的调查,终是还了他清白,没多久便接到命令,将与境外有武器交易的线索带回,以便追查。
他计画搭乘夜间火车回军区,舒妍本想送他一程,但他以她这阵子工作繁忙,抓紧时间休息为由拒绝了她。
葛妮丝二人入狱後她就经常睡不好觉,不是在半梦半醒间梦呓着「对不起」,就是泪流满面着惊醒,本来克服对爆破枪鸣声的恐惧,也因为连日的折磨和葛妮丝在眼前中枪倒下而被唤醒,甚至被放大到连引擎声稍大的汽车驶过都能惊动她的程度。
想过建议她休假,但他知道她的脾气与执着,肯定不愿在事件了结前抽身。
命令下来他不得不走,只好托路衍关注舒妍的状况,并在离家前叮嘱她照顾好自己。
套上鞋,他接过她提在手中的行李,交代道:「正常吃饭,多休息,扛不住情绪就拿本书来看,转移注意力。」
「这些话我已经听到会背了。」
顾深一脸不信。
这句话配上她憔悴的面容,少了气势,多了些逞强,过去在他面前总是像小狐狸一般的姑娘成了现下这番模样,他心口发疼,忍不住伸手将她瘦了一圈的身子揽进怀里。
不一般的经历养成她独立的性格,面对事情总习惯自己扛。虽然她能接受他的职业无法将她放在第一位对他来说是好事,但有时候,他真希望她再多依靠他一些。
一个月後,警方在废弃工厂外围发现一处埋屍点,除了疑似董舒文和楚洋的屍首,还有数具无名屍,被捕组织成员供称,那是有意离开组织而被处决的成员。
再几个月,北联员工清查完毕,公司重新运转。但出了这麽大的事,经营又停摆一阵,加上与组织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,自然没能维持下去,许多合作厂商也受到波及,员工失业、股价波动,市场引起了腥风血雨。
金风细细,枫红艳艳,秋意逐渐浓重,走私案随着调查进行余波不断,讨论热度一阵接一阵。
从北联的历史沿革和几代掌权人,到目前为止公开的交易对象,各个面向都有话题,後来有人翻出了十五年前桑国列车事件的资料,将其中提到有个提供弹药的组织在背後操作的部分标记起来。
这则夹杂着推测的短文犹如投水之石,激起层层浪花。武器的走私不只影响国内,也关乎他国治安,该严惩犯人并遏止同样的事再发生的呼声高涨,同时出现的,还有指责政府和警方放任犯罪扩大的声音。
然而官终究是由人组成,任何作为都不可能使所有人满意,所以在一片质疑和骂声中,调查依然四平八稳地持续,且期间军方的人曾造访,共同参与调查,更没有多余心思关注无益於案件进展的评论。
相隔小半年来,舒妍与顾深首次再会。
残叶被寒风从枝头卷落,秋往冬来,初雪落下的那天,两人出席了楚洋的告别式。
仪式没有对外公开,办得十分低调,颁发褒扬令与追晋职务後,长官与路衍站在棺木两侧将警旗和国旗覆了上去,再接着是追思和致词等程序。
所有说话声、闻致词落泪的啜泣像是被白雪掩盖,沉闷不清。她出神地望着摆在灵堂上楚洋的照片,男人的笑颜温暖如煦,映在她眼中却像是深冬霜雪,将黑暗结成三尺寒冰,重重扎入心口。
偏眸去看身侧的顾深,他同样表情凝重,直视楚洋与沉重气氛截然不同的灿烂笑容,久久没有移动。
那一瞬间,她成了旁观者,明明身处其中,却彷佛隔了千山万水。
想起数日前领回的董舒文的骨灰,她顿时有种自己死後不会有人像为楚洋一样为她哭泣的感觉。
她在世上无所凭依,漂泊如浮萍。
仪式结束後,顾深在楚洋的棺木前多待了一会儿,舒妍则迳自出了会场到外头等待。一毕业就当了卧底,她与其他人并不相熟,和楚洋也不算认识,继续留着总有些不自在。
撑开伞踏上雪地,不一会儿,黑色的伞面便覆了点点白雪。
看着雪花缓缓飘落,她伸手将纯白纳入掌心,冰凉在手里化成水,留下一圈圈的透明水渍。
就像在代替明明胸口堵得慌,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的她哭泣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