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相剋相生 — 第六章 病可解否

过了一、两天,墨曜竟是未到江南,不由使人担忧。虽说当今正值楚朝太平盛世,也不免有人为非作歹、以贼为己志。墨曜又是个公子,肯定容易被盯上,他却一身子孱弱、又不肯找人相伴,柳煦脑中不禁晃过这番念头。

他是和墨曜不熟,不代表无情无义。从兄姐口中,他也是知道墨曜待他极好,套一句柳嫣说的,当时要不是遇上墨曜,今日绝无「柳煦」此人。

「在担心?」

池澈的声音冷不防从他背後冒出。柳煦浑身一颤,猛地回头,手抚胸脯:「池子清,别这样吓人。」

池澈盯着柳煦不语,死皱着眉──死硬到柳煦都觉得是故意的。「你在担心墨公子?」

柳煦放下手边的抹布,「是有点……」

池澈愣是把已经锁紧的眉头蹙得更紧。「墨公子是怎麽样的人?」

「啊…是个很温柔的人吧。」他歪着头答到,连自己都不太确定。这副模样引起池澈的好奇:「你不确定吗?」

「是不太确定。」柳煦回应,悄悄低下头,掩藏面部表情。

「为什麽?」池澈急迫地问,全然没注意到柳煦的异样。他只得呼拢过去:「大抵…也不那麽熟吧。」

闻言,池澈终是注意到对方的异状。「这样啊……说来,我只是来告知你一声,我要上街一趟。」

柳煦忙着把抹布放下,忙道:「我同你一齐去。」

池澈遏止某人:「不是什麽大事,我只身前往即可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柳煦明明被委予照料对方的责任,若放他自己去总觉得特别失职。他略踌躇:「我…我果然还是一起去好。」

「柳煦,还记得我同你说的?若是把我当朋友……」

被池澈这一点,柳煦才打消念头。也是,池澈也老大不小,估计还比自己大上几个年岁,再说了,他身边可是有神出鬼没的黑衣护卫在,再怎麽说也比自己跟着来得安全。更别提池澈看来是有点武功底子,与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截然不同。更何况,上街也不是什麽大事。「那你…小心点。」

「我会的。我很快就回来。」许下大概只有自己认真看待的允诺,池澈翩翩离去。

留在浙柳园的柳煦自然没有因为池澈的短暂离开而无所事事。忙碌似乎从无停歇。

「店小二!这儿!」

「马上来!」

饶是他想花点时间担心未至的墨曜或是上街的池澈也没有半点机会。这一忙,转眼便是未时尽申。

「池子清怎麽还没回来?」眼看人已经出去进半日,柳煦不由得紧张,就怕自己这短暂的疏忽便铸成大错。「果然不该让他自己一人吗……」他喃喃,丢下抹布想要先出去找人,没想到浙柳园里里外外忽然像是炸开一般。他有些迷惘,竟然柳靖等人也不例外。几人面面相觑,於是随手抓了一个饕客问问。

饕客笑开了眼眉:「唉唷,哪有什麽?就是咱们百年难得一见的明星神医、墨公子来啦!你说说,咱着这江南何德何能,连皇帝老爷子想要找都找不到的人愿意不请自来?」

听见「神医」二字,柳煦炸开似的无法站定,自告奋勇:「我出去探探。」一推开门,柳煦还真是被震慑住。来了江南三年,从未见过此等人山人海。外头闹哄哄的,如同炸开的锅,人人你一言我一语,叠在一起还真是听不懂。仔细听了一会儿,才隐约听得出来,不外乎就是请求神医救治家中重伤重病者,也有不少客栈想趁着这股气势沾沾光,大力邀请神医入店。

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,柳煦总觉得人潮似乎正往自己的方向涌入。

「各位不好意思,现下时辰已晚。敝人已预定要投宿浙柳园,请各位见谅。」一道温文尔雅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中间响起。

不少人知难而退,纷纷回家去。有些人仍旧不死心,拚死拚活就是要神医今日为家人看病。「这位先生、太太莫慌莫急,敝人将於此地暂歇近十日,若您有需要,还请让不才略诊断一、二。」

被这麽一劝,剩余几人放下了心,也三三两两离开。神医终於直得起身子,往浙柳园的位置望去──与柳煦四目相接的瞬间,神医了然一笑。他踏着足尖走来,每走一步都彷佛在脚下开出一朵莲花。柳煦不禁在心中赞叹,总算是有个比池澈更像仙的人了。於此同时,柳煦对那人的样貌略感熟悉……恰巧此人又姓墨,他心里大概猜了七八分。

脑中闪过这些念头後,神医已站在柳煦跟前。「小煦,别来无恙?」

「……墨、墨…墨公子。」柳煦也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对方,最後就选了这个绝对不亲切但至少不失礼貌的叫法。

神医忍俊不禁:「叫得如此生疏,何不和之前一样喊我一声『曜哥哥』呢?」

「这…不妥吧?」被这一问,柳煦悄悄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。他怎麽会讲这种亲昵过分的称呼?对方可是神医、前无古人後无来者的神医啊!

这种人人自吹自擂的称呼被柳煦自己批评的一无是处。看着柳煦暗自纠结的脸,墨曜对他的心声略知一二。姑且也算是这孩子的小优点吧──虽然在自己看来倒是个有点令人头疼的「优点」──在意的太多,反倒变得过於疏离。「哪有什麽不妥?不说这些了,咱们赶快到你家吧,拖了这麽些日程,柳兄定也担心不少。我不好再徒增他的烦忧了。」褪下神医的头衔,墨曜就是个普通的男子。

「哦、好,也是。」柳煦愣愣地领着人。墨曜就走在後方观察,柳煦还没推开浙柳园的大门前,他问了句:「回到刚才的问题,何不和之前一样喊我一声『曜哥哥』呢?」

柳煦一顿,不知道是否该说出实情。这段沉默证实墨曜心中的猜想。「你怕是把前段日子都给忘了。」

柳煦忙着道歉。不须亲身经历,他也知道被遗忘的感觉有多难受,更何况墨曜还曾经把自己放在掌心上似地予以照顾。

墨曜上前走一步,一掌拍在柳煦头上。「道什麽歉?忘了那段,代表你这几年在柳兄的照顾下过得挺不错的嘛,是好兆头。晚点用完餐,我再帮你检查检查。」

「唔,谢谢…嗯……」柳煦绞尽脑汁好称呼墨曜,却是想破头也寻不遍。

「不必纠结这麽多,一声墨曜也可以、墨哥哥也好。只是个称呼,无须放在心上。」说完,还顺手弹了柳煦额际:「年纪轻轻就想如此之多,小心不到花甲便白发苍苍。」

「唔…知道了,墨曜。」最後,他选了这个称呼──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大不敬。

进了浙柳园,柳靖和两个妹妹已在门前守候。「墨弟,看外头如此这般人潮,早料到是你啦。」

「折煞柳兄等候多时。」身为晚辈,墨曜一见面就是拱手作揖。

柳靖拍拍他的背:「你我兄弟一场,如此繁文缛节就免了。来,你一路车马劳顿,我已经准备好大餐给你好好补一补了。」

墨曜轻哂:「谢过柳兄的好意。饭後,我去帮大嫂看看胎气,视情况再在饮食方面指点一二。」

「那自然好不过。走走,吃饭先。」

所有人在包厢里吃得欢的同时,一名玄衣男子进了浙柳园,走了一遭也找不到想找的人。最後,他透过窗棂看到里头的柳家人。

「……」

要怎麽形容刚回来的池澈的心情呢?他知道自己这趟上街是久了些,却没想过这一去还能有如此之大的改变。柳家人和一名素衣男子聊得很开心,柳煦在一旁听着也露出淡淡的笑容。虽然没有参与,不难看出他正融入其中。

若是在多年前,还年少轻狂的池澈肯定对自己的心境转变相当不解。如今,他倒是相当清楚明了。他握紧双拳,看了一会儿,才缓缓松开。

即使其他人没有注意到,墨曜却没忽略外头的动静,然而他闭口不提,和柳家人相谈甚欢。

直至饭後,柳煦终於想起池澈这麽一号人物。他急急告知柳靖等人,表明要上街一趟。

柳嫣一听,冷嘲热讽:「离开了最好,可别把我家小煦给拐了。」

「嫣姐姐……」柳煦可说是相当无奈,看来要让柳嫣对池澈消除歧见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。

「是不是一名身穿玄衣的男子?刚刚似乎有看到人经过包厢呢。」墨曜出言问。

柳煦连忙点头称是,感谢过後到池澈的房间找人。「池澈!你在吗?」

门一下子就被打开,池澈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
「池子清,你打哪儿去了?怎麽这个时辰才回来?」柳煦的紧张一览无遗,而池澈看在眼里、不发一语。这使柳煦皱眉,不难猜出是出了什麽事──虽然并不是这麽一回事──,静不下来叨叨絮絮着:「我果然该坚持一点,不要放你一个人去。如果有我跟着铁定不会出事……」

见到他为自己担心,池澈发现自己竟然隐隐感到满足、感到愉悦。於是,他的表情越发柔和。「没事,只是去得久了些。让你担心了,抱歉。」

柳煦狐疑:「是上哪儿?过了大半天才回来。」

只见池澈支支吾吾、说不出个所以然,柳煦在心中大概有了猜想,忍不住红了脸,忙道:「啊──你不用跟我说没关系的。江南美女多,哪个人来不会想试个一两次呢……」说到後来却是越发小声。胸口有一股不言而喻的微妙感…他差点以为自己病了。

被这麽一说,池澈才知道柳煦想到哪儿去。「你别瞎猜。」嘴上是这麽说,可是很难令人信服。就是他说出个名堂都难以让人全然相信,更何况今日他什麽也说不出口,要人依「别瞎猜」三字就打消,怕是连三岁黄口都不以为然。

眼下看来继续纠结於这件事上必然相当不利,池澈转个弯问:「方才你可是在和墨公子共餐?」

「咦?你有看见啊?」所幸池澈的计画奏效,显然是成功转移话题。「晚点再和你介绍。你吃过晚饭了吗?这个时间点,怕是只有些剩菜残羹,你可别嫌弃啊。」

池澈看似心情不错,还有余裕调笑:「你做点东西给我吃如何?」

「咦?」

「堂堂浙柳园二少爷,难道信守『君子远庖厨』之理?」

柳煦鼓起脸:「才不呢!就怕你嫌弃而已!」

「若我不嫌,你可愿意做给我吃?」

柳煦背过身子,半晌,才声如蚊蚋道:「这可是你说的。」

池澈哂之:「君子一诺千金。」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。

可惜,好景不常。两人才刚出池澈的房间,就有名素衣男子似笑非笑地倚在一边门柱,道:「小煦,你可有空了?我还没替你探探身子呢。」

「啊…我要替池澈稍稍张罗下晚饭。」提及此,柳煦介绍两人给对方认识:「墨曜,这是池子清,是个从京城那边来的公子哥儿。池子清,这是墨曜,也就是神医墨明星。」

「什麽公子哥儿,只是一介平民罢了。」池澈勾唇,眼里似乎没有什麽笑意。

「小煦,神医什麽的就抬举过头了。我不过是你的乾哥哥罢了。」不只是池澈,就连墨曜也是如此。
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柳煦认为把这两人放在一起,一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打起来。虽然「打架」这种血气方刚的事儿似乎和他们都搭不上边。「嘛…总之,我和池子清先行灶跤,好了过去你那儿。」

「正好,我也饿了。同我的份一起准备如何?」

「唔,也不是不行,可别嫌啊。」

柳煦走在前端,一边构思要用哪些食材、煮多少分量。跟在後方、「初次见面」的两名男子的视线有意无意扫到对方身上,犹如打量、犹如较劲。不论两人在心里是打何种算盘、不论他们对彼此何作感想,倒是有志一同地不打算惊扰柳煦、徒增烦忧。

而後,柳煦把两人留在饭桌前,自己进了厨房打点,全然忘了两个初识之人会尴尬。不过,好在这两人无须柳煦多虑,常人会有的尴尬沉闷不仅没有发生,他们还展开了「友好」的对话。

「真是许久不见啊,池子清公子。啊不,还是该说……」

「既然无心称呼,就别惺惺作态。」池澈一改在柳煦面前的柔和,吐出口的话语可说是相当严厉。

「是吗?那我也就不客气了。」墨曜也不扯出假笑,两眼变得犀利,「真没想到你还有脸出现在小煦面前呢。」

「……」

当柳煦捧着两晚蔬菜蛋汤面走出厨房,立即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氛围。「啊…那个、我煮好了。」

「谢谢。」「辛苦了。」

柳煦有些茫然。刚刚那个紧张的气氛难道只是他的错觉吗?怎麽现在两人笑得那麽温柔……?

「虽然煮是煮了,你们真的别嫌呐。」柳煦洒脱地不继续执着,把两碗面端到两人正前方。

然而,墨曜和池澈完全不觉得有嫌弃的可能性。光是那面一端到面前,就有股浓浓的豚肉味,还带有甜甜的蔬菜香。当面放到面前,碗里的蛋花闪闪动人,即使室内只有烛光照亮,也不难看出面条的光泽。不须用嘴巴嚐,便能知道铁定是道令人食指大动的料理。

执起筷子卷面放入口中,果不其然,实为上品。

墨曜毫不吝啬地赞美:「手艺之好都能嫁人了呢。」

柳煦被称赞得有些赧然:「别、别说胡话,这样阿谀也没好处可图……」

「我早就说你的手艺不差。一如以往。」池澈莞尔。

「……」虽然不知道池澈是有意还是无意,无非让柳煦羞得接不出话。他背过身子,「你俩吃面就好好吃,别说话。」

两人稀哩呼噜地,三两下便将整碗汤面吞入腹中。帮柳煦收拾完毕,墨曜拉住又要去忙活儿的柳煦,道:「今晚你就别忙了,我先替你做检查。三年不见,我需要详细检查你身体的状况。」

「啊、好。只是你不先沐浴过吗?」

墨曜忍俊不禁:「我也没少露宿在外,还差这一点吗?」

「不行、不行,说到底你还是来我家当了一回客人,这点服务可不能缺漏。」柳煦执意要去打水,这使墨曜脸抽了又是一抽,慨然:「你啊,可别这般处处小心翼翼,都说你我堪比兄弟,偶尔任性一些、松懈一些,我又不会说什麽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在一旁的池澈可说是豁然开朗。原来不只是自己,柳煦对每个人皆是如此。还好自己不是被刻意对待的,这使他心情好上许多。

「好了,别磨磨蹭蹭的,先来我房间吧。」墨曜不容置喙地把人往自己的房间拉去。

跟在後面的池澈看着人被拉走,心里又是说不出的郁闷。墨曜的房间竟是被安排於相邻柳煦那房的位置。那排是柳家人的寝室,这无疑证实墨曜在柳家人的地位。再加上,由於会坚持帮他打水──在他眼里,是变相的与自己相伴──的人被带走,他只能孤苦伶仃地一人处理所有事务。之前有人做时他拒绝,现在没了他又不愉快。对此,池澈只能予以苦笑。

「就是陷入了,能如何呢?」他自嘲。

一和墨曜进了房间,柳煦的双眸忽地变得认真。「墨曜,你真是神医,是吧?」

被这一问,墨曜波澜不惊,兀自坐下,拿出针灸器具。「只是他人强加罢了,为何如此问?」

「我就坦承了,我其实在找你。我本来就打算在你来访过後,北上至太行山求神医医治,岂料竟离我如此之近。」

墨曜将箱中的针一字排开,又打开另一盒装有药草的箱子,粗略清点。「哦?为何找我?」

「你是最了解我身体的人,一定知道我记忆有缺失……是了,并非指对你的记忆,而是比三年前更早的记忆。那段对我而言,全是空白。墨曜你道如何?此病可解否?」把这麽大串话讲完时,柳煦大口吸气。他方才是紧张了,竟是忘记要换气。

墨曜并未给出确切答案,迳自淡然:「一切有待定夺。你先坐过来,褪下衣物,趴在床上,我好替你检查。」

柳煦并未反抗,解下衣裤後乖乖趴下。墨曜在一旁取出一些有助放松的药草焚烧,一瞬间房内充满馨香,成功让柳煦放下紧绷的身心灵。

「把眼睛闭上,我要替你针灸。」

待柳煦阖上眼,墨曜开始使出浑身解数,不过一会儿,柳煦浑身上下遍布小针,连头皮也不意外。

期间,墨曜的神情越发凝重。

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,墨曜才让柳煦睁开眼睛。「先把衣裳穿了。」

柳煦一面套回衣物,墨曜一面收拾器具。等两人都闲下来,墨曜才道:「其一,你方才的问题,我暂无定论。只得说,也许会好、也许不会好。其次,是你的身体。初见面时你体内气息紊乱,我暂且测不出,只开药方给柳兄让你进补。如今气息已稳,方才一测,你似是服过多毒,撇除已不构成威胁的小毒、能开药方解决的毒外,主要有二难解之毒於你体内。一为鸳鸯毒中的鸳毒,二为无人可解之毒,人称噬毒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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