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大事了,出大事了!
山里的野猪野兔,潭里的小鱼小虾奔走相告。
当年的白衣书生成了状元爷回来啦!
寒潭岸边,红衣状元,八擡大轿,威风凛凛。
壹群好奇的锦鲤浮向水面,绕着状元爷撒下的香米香油转圈圈。只有红色鲤鱼出人意料地蜷在水底,似乎对身外之事毫不在意。
远远地观瞧着,倒教我有些忧虑。在我这只螃蟹漫长的蟹生经验中,不叽叽喳喳活泼好动的锦鲤,不是好锦鲤。
当壹条锦鲤不再是好锦鲤,那就意味着,它或迟或早应该进我的肚子里。
可是胭脂盗去年冬天送来的零食我还没有消化掉壹半——嗝,我在泥坑里翻了个身,舒展了壹下自己的几条细腿,慢吞吞朝红色鲤鱼爬去。
锦鲤们日常虽然与我打趣,却大多惧怕我的钳子,保持着方圆数丈的距离。而如今我与红色鲤鱼相距不过咫尺,它却仍然没有回头,只是甩了甩尾巴。
喂,该不会真的生病了吧?
想到这儿,我不由得增添了三分焦虑,蟹钳便在潭底泥沙里狠狠搅了壹下。涌动的潭水打了个旋儿,将扬起的泥沙朝红色鲤鱼卷去。
啊——嚏——
红色鲤鱼回过头,瞅了瞅我,只是甩了甩尾巴,仍然没有说话。
我又增添了三分尴尬,打个哈哈——
哈哈哈,今天天气真不错,不是吗?
幽暗的潭底只能模糊视物,远远传来潭水表面锦鲤们的叽叽喳喳。
红色鲤鱼仍然没有说话。
你真的生病啦?
我伸出钳子,打算去触碰红色鲤鱼,看看它是否真的生了重病。可是转念壹想,这麽娇滴滴的锦鲤和我这皮坚壳厚的螃蟹不同,是不禁碰的。这壹犹豫,钳子便停在了半空中,看起来又带了三分呆傻。
红色鲤鱼回过头,看见我的模样,嗤地壹笑。
大螃蟹,你怎麽了?这是要准备吃了我吗?
我本来鼓起眼睛准备装凶神恶煞,却被这壹声嗤笑戳得破了功,只得沈着脸瓮声瓮气地回答。
本螃蟹才对生病的鲤鱼没兴趣呢。不过,你要是真的生了病,那可得赶紧看看——本螃蟹不是关心你,是担心生了病,鲤鱼肉就不好吃了。
不过,这番半带威胁的话似乎并没有多少威慑力,因为红色鲤鱼只是懒散地用尾巴拍了拍潭底的泥沙,慢悠悠地说。
大螃蟹,你还懂得医术?
本螃蟹活了这麽久,多多少少懂壹点吧。
那你懂如何医治相思病吗?
相思病?什麽是相思病?
唉。红色鲤鱼幽幽叹气。就知道你这螃蟹呆头呆脑,怎会知道什麽是相思病。
这话说得着实可恶。第壹,不能因为我是只螃蟹,就随意断定我呆头呆脑。第二,就算我呆头呆脑,也不代表我不会医治相思病。
把蟹钳攥得紧紧的,我胸膛里冒出三分不服气。
喂,红鲤鱼,谁说我不懂相思病?你且把时间地点病因说明了,我保证给你开壹副药方,管保你药到病除活蹦乱跳。
红色鲤鱼轻轻嗤笑。你这笨蛋,相思病哪里会有药?
我愈发不明了。天下什麽疑难绝症,会没有治疗的药?
寒潭上方的锦鲤们仍在抱团欢闹。那红色鲤鱼幽幽叹气,像是陷入了壹个悠长的梦。
大螃蟹,那年在寒潭岸边,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虽然看起来不过壹介布衣,形容落魄,却仍然带着几分孩子气。
这寒潭虽然地处偏僻,壹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,但好歹我也活了偌大的年纪,往来的游人也见了不少,但都不如他给我的印象深刻。
他看到我的第壹眼,居然叫我鲤鱼仙子,还要给我念他写的诗。
我并不想吓着他,於是摇摇尾巴并不说话。他觉得我听懂了表示赞许,於是很开心。
渐渐的,我发现自己喜欢浮到水面,听他说话。而他看到我的时候,也似乎总是很高兴,即使我只能给他最简单的回应。
他会和我说每天发生的事情——他不过壹个穷酸秀才,靠在市集上替人算卦为生。今天张大妈丢了针线,来问上壹卦。明天李家姐姐惦念在外服役的夫君,来卜上壹卦。有时候他也会说着说着就义愤填膺,说官府的差役如何欺压平民,说知州大人如何横征暴敛。
有壹天他拿着书信来找我。他说,鲤鱼仙子,我替人算了无数的卦象,可是却不敢为自己卜壹挂。
如今我筹集了足够上京赶考的路费,却反而犹豫起来。你替我算算,我究竟要不要赌壹赌,去京城应试春闱?
上京路途遥遥,壹来壹往,或许三年五载,蹉跎岁月。又或许,我应该满足於当下的生活,替人算算卦挣点酒钱,闲来找你吟吟诗聊聊天?
我听着他的话,感觉忧伤极了。我知道他壹旦离去,就也许永远不会回来。如果他落榜而归,也许还能有缘再见,可是如果他金榜高中,那麽我们大概永远无缘相见。
书生啊书生,眼前的平淡生活不好吗?这种生活不是你想要的吗?
我看着他的脸。那张脸虽然年轻,可是穷困潦倒的生活,已经在他鬓边催出白发。我忽然明白了什麽。
他却轻轻壹笑。鲤鱼仙子,连你也觉得我才华平平,不值得上京壹试,对吗?
他将手中的书信奋力掷出,轻飘飘的纸张落在水面。我摇摇尾巴,奋力游过去,将信件衔了回来。
他的眼睛亮了。原来你真的相信我,是吗?
我擡头看着他。那张年轻的脸上,眼睛闪闪发亮。我在心里无声地对自己说,是的,我相信你,你值得更好的东西。
他的脸上添了几分忧愁。鲤鱼仙子,等我从京城回来,还能再次见到你吗?
我朝他摇摇尾巴。人类看不到鲤鱼的微笑,自然也看不到鲤鱼的哭泣。
去吧。
红色鲤鱼说完这壹切,翻了个身,又蜷回自己的角落里去。我听得十分着急,便茫茫追问。
可是书生回来了呀?他高中了状元,回来找你,自然是有情有义。你为什麽不去见他?
红色鲤鱼语气淡淡。如今他是天子门生,新科状元,我不过是深山野潭的壹条鲤鱼。我凭什麽去见他?我又为了什麽去见他?
状元车架在潭边休憩壹晚。大约是旅途辛劳,所有人都很快沈沈睡去。
趁着没人看见,我飞速地溜出寒潭,朝高耸入云的胭脂山爬去。八腿并进牢牢抓住山峰里的野草和岩石,这山峰比想象中来得更高。
山路不是设计出来给螃蟹行走的,尖锐的山岩在我的腹甲上划出壹条条的痕迹。腹甲破损了可以修复再生,我看看山脚下显得越来越小的篝火,咬咬牙,时间和人错过了,就不可再遇见。
那胭脂洞掩映在壹片翠竹之中。我用大钳子使劲敲打山门——
喂,胭脂盗!胭脂盗!
敲了半日,大门吱呀壹声打开,那人半披着外衣走出,头发带着几分淩乱,胸膛上还渗出点点血痕。我睁大眼睛看着他。
胭脂盗,你受伤啦?
他淡淡壹笑。没事,不过是小小骚乱,擦伤了而已。发生什麽事了?你怎麽跑到这儿来了?
我爬山爬得气喘吁吁,等终於喘过气来,便急匆匆道——
胭脂盗,你有没有什麽法子,能让人类和鲤鱼永远在壹起?
人类?鲤鱼?
胭脂盗蹙了蹙他那双浓密好看的眉毛,朝山脚下看了壹眼。
你的意思是,寒潭里的鲤鱼,和新科状元郎?
我使劲点头。
红鲤鱼功力不足不能化形,可是她喜欢上了状元郎。你有没有什麽办法帮助他们在壹起?
胭脂盗十分好笑地瞅着我。小螃蟹,我不过壹介凡夫俗子。你又凭什麽认为,我有什麽办法让他们永远在壹起?
你是胭脂盗。你——想个办法放上路障,把状元公困在这里?
那又如何?困得了三日五日,三月五月,壹年半载,便又如何?状元爷终究是要走的,又如何与红鲤鱼永远在壹起?
我仍然在气喘吁吁,却忍不住呆滞——光想着壹股脑爬上山来求助,却没有想明白,就算是胭脂盗,也有做不到的事情。
那怎麽办呢?红鲤鱼是条鱼,离开了水就会死——或许,我们可以把它装在罐子里?
我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。罐子又小又窄,虽然能盛水,但是靠着罐子带回京城,红鲤鱼必定会死,更何况——
我想起红鲤鱼的话,更加犹豫起来。
胭脂盗,野岭寒潭的普通鲤鱼,和庙堂之高的状元郎,是不是真的有不可跨越的距离?
我忽然意识到红鲤鱼蜷在水底的落寞。她看到了某种我不曾看到的东西。问题不仅仅在於她是鱼,而他是人,更在於——
她要用什麽理由,和他永远在壹起?
对於红鲤鱼而言,作为壹条鱼永远陪伴在状元郎的身边,真的就会快乐吗?
胭脂盗在我身旁坐了下来。
小螃蟹,这世上任何壹个人,就算他再才华横溢,再权利滔天,再富甲天下,也会有不快乐的时候,也会有得不到的东西。
作为壹只螃蟹,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,只是呆呆望着胭脂盗。
胭脂盗,你这麽厉害,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吗?
嗯,我没有好好珍惜她,把她弄丢了。
你丢掉的东西很贵重吧?我能帮你找到吗?
谢谢你,小螃蟹。其实我已经找到了。可是,有些遗憾已经造成,就已经无法弥补回来了。
就像,红鲤鱼注定不会和她的状元郎在壹起的遗憾,是吗?
小螃蟹,你真的觉得,红鲤鱼和状元郎在壹起,会感觉到快乐吗?
她喜欢他,他惦记着她,为什麽不会快乐?
胭脂盗摇摇头。我不知道。我曾经自以为知道什麽是对,什麽是错,什麽是为了别人好,什麽是为了自己好。可是到头来,我不知道。
他低头看着我,伸手轻轻抚摸我粗糙的背甲。
小螃蟹,你真的想要红鲤鱼和状元郎在壹起,对吗?
我点点头。可是,胭脂盗,你不是说——
既然是你所愿,那我,就想办法做到。
寒潭岸边,升起了清晨的第壹缕阳光,照着有些俗气的画面。
穿着红衣的美丽女子,有些羞涩地走出水面,没有看见锦衣绣服的男子眼中,惊为天人的震撼和涟漪。
低眉牵手絮絮谈,说尽心中无限事。
胭脂盗,这是不是最好的结局呢,让有情人终能相聚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