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— 第十章、電影邀約

相较日照时间长的温暖南方,住在北方的日子总是阴雨连绵。

即便是不下雨的天气,也鲜少能窥见阳光。乌云长年蟠踞上空,伸长阴翳魔爪笼罩整座城。市政府飘扬的蓝色国旗也蒙上一层灰。湿润水气更是猖獗了,细密地贴着皮肤,彷佛无时不刻都披戴一件霉菌织就的衣裳,每个毛孔都堵塞不快。

周六,我与南森的电影邀约订在下午四点半。唯恐迷路,我刻意提早一个半钟头出门。见时间差不多了,我与玛莉莲简略告知(珍妮佛还在工作,我可没打算拿这类小事打扰她),就拿着在图书馆打印的地图,循着指标搭乘地铁前往约见处。

作为一个乡下小伙子,都市一切皆使我异常惊骇。从前,我住的地方是个连公车网络都不发达的小城,放眼望去少有超过三层楼的建筑。眼前丛立的灰棕色高楼,以往我只在影集里见过。沿路铺设的红色地砖,都似乎逸散悠远的文化气息,迫使我不得不放轻脚步、近乎恭谨地踏在上头。

至於首次乘坐地铁的冲击,更是不在话下。直至出站时,看着错身而过的一张张冷漠的陌生脸孔,我的耳边还充盈着震耳欲聋的轨道声,让我有片刻的晕眩。

随我身後,欧罗巴斯轻巧一蹬从火车顶上跃下。看见一脸迟迟无法回神的我,他也有些吃惊。但他很快平复情绪,随即耻笑我的大惊小怪——据他所言,地狱普遍以黑龙作为交通工具。那才是真正的大家伙,要比这些「破旧的节状铁箱」更骇人多了。哪怕一声响鼾,都能把我吓得黏附在伦敦塔顶!

对於这般奇幻且不切实际的比喻,我依旧给予一个敷衍而不失礼貌地笑、抱持听听就算的心态。毕竟百科里只说欧罗巴斯博学多闻,可没强调他为人多麽勤恳老实。面对这样的夸张口吻,可信度自然得大打折扣。

到了後来,我随他遁入地狱,见识过大恶魔的财大气粗、也仰望遮敝天日的千万群龙......哦,还有那些儿童不宜的恶魔「交际晚会」!那时,我才真正体悟,他未曾欺瞒过我。

遗憾的是,对待欧罗巴斯我总是心存质疑、对他的魔鬼身分形成种种偏见。然而他的唯一那次撒谎,我却偏偏信了。并在那次之後,我失去了他。

影院距离学校仅有五个地铁站。它是这城市最历史悠久的戏院,抑是这座城市重点地标之一。灰色楼体足有六层楼高,每层的墙面都以精致手法刻镂着相关的宗教经典,展示其根於城市本源的深厚文化底蕴。

并且如我先前所说,与其历史价值齐名的,还有它极其昂贵的电影票价。

我不是个擅长提问的家伙,对南森在球队担纲何等重要角色,也毫无概念。但这里的票价不斐众所周知,相对於以经费捉紧着称的校队,竟愿意为了一场寻常赛事便提供两张票的作法,除了能称上一句出手阔绰以外,确实有些反常。

所以出发前,我还抱持怀疑态度与欧罗巴斯讨论此事。不过与其定义为「讨论」,似乎也不大准确。因为这回仅是我单方面的交谈,欧罗巴斯只是似笑非笑地看我,半句话也不接。

数分钟後,唱独角戏的我自讨没趣,只好讪讪闭上嘴巴......这时的我心底漾起某种被盘算的古怪感受。它极度接近於察觉天气异象後的生物本能。

我的直觉告诉我:欧罗巴斯这社交礼仪严重缺课的家伙,似乎瞒着我一些事。

不过,也罢,我搞不明白的事可不只这件。

顺道一提,今天欧罗巴斯同样替我搭配了一套衣服。据他所言,往後的每次重要约会,他都将亲手帮我治装。这属於他的责任范畴,为了让笨拙的我看上去更体面一些。譬如这回,他替我准备一套修身T恤,外头罩着挺版的绿格纹衬衫,下半身是剪裁正常的黑裤,再搭配一双黑色真皮马丁靴。

没有多余的叛逆饰品,一切看起来还挺协调。

毫无疑问,这次的穿着相较上回的庞克风格,确实是低调了许多。我几乎无法在上头看见欧罗巴斯的名字。至於今次审美观能出现跨纪元的巨大进展,我猜想,应该与他最近追踪模特街拍有关。这让我备感欣慰,也感到由衷佩服。

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承认,欧罗巴斯确实是个学习力强、且求知慾高的恶魔。这与我原先想像有着极大出入。七宗罪逐条数来,欧罗巴斯似乎只独占「傲慢」一条。平时的他儒雅有礼,无多欲求,比起多数人类甚至更优雅自制的多。

至於他究竟从「何处」,以及「何种手段」弄来这些衣服,我们就别深究了。毕竟要与欧罗巴斯讲道理,就好比向魔鬼传诵圣经同样愚笨且荒唐。这是成长环境与族群价值观的根柢差别——没人该对崇尚罪恶的恶魔讲述正义,这对他们而言近乎迫害,我们总得学会尊重不同文化的作法,对吧?

真遗憾,我的价值观竟也崩毁的差不多了。

所幸天公作美。天气虽然不算好,至少暂时没降雨的迹象。我可以自在地穿梭马路,不必拢着风衣或支着小伞,那实在过於狼狈。四点钟整,我准时地站在影院骑楼底下,仰望後面巨大且色彩缤纷的看板——上头有个身着黑衣的可疑家伙半悬在空中,一派学究模样地研究管线构造。

虽然电影在晚间才放映。但听从南森的提议,我们约在四点半在地铁站提前聚首。自称地头蛇的他打算先带我在附近晃晃,好给予我这个外地人一个完美行程的震撼教育——以上源自他的说法。

不过,这也并非假话,我猜想他也确实挺熟悉这地点。碰面之後,我们便开始今日的行程。南森的高大身影俐落地闪躲来往的人潮,穿梭在各条蜿蜒石砖道里,携着我钻进一家家看似平凡、却别有洞天的小店。

数个钟头中,我感觉自己彷佛身在梦游仙境的爱丽丝,不断追寻着兔子尾巴,在树洞与小门之中窥见不同的新世界。对於那些或古朴或色彩缤纷的建筑,我从不掩饰自己的好奇,更别说里头稀奇古怪地艺品或者小巧吃食,它们使我像个误闯巫师世界的麻瓜,对每件事物都过分咋舌。

无法否认,这次的探索过程的确非常有趣。我从未有过这般体验。即便是待在南方,家教甚严的我,也未曾感受如此自由惊奇的时刻。

与南森相处的过程十分愉快。原先他就是个碎嘴的粗线条家伙,个性阳光且大器,很能炒热气氛,却总有不经意的细心表现。他时常能从别人言语中找到对方兴趣,继而投人所好,从不多作精神施压。

这是份难得的体贴,与控制狂欧罗巴斯相比,南森就像个天使似的。尤其是今天,他更是满怀热情与活力,招牌的夸张灿烂笑容未有一秒自他脸庞卸下。他是这个朦胧雨季里,唯一盛放的那株向日葵。

用完晚餐後,我伫立在巷口吃着冰淇淋,等待不远前方向摊贩结帐的南森。难得有一刻闲暇,我便悠哉地四周张望着,企图将这幅繁华盛况永恒地烙印眼底——恰巧,我瞥见了盘坐遮雨棚上,正撑着头俯视人潮的欧罗巴斯。

从我的角度看上去,他的侧脸嘴角仍衔着那抹优雅笑意。黑色碎发散落额际,更衬得他的肌肤透明白皙。黑曜石般的眼眸乍见是望着熙攘人潮,又彷佛穿透了人潮,望向那未竟的远方。

不知为何,有那麽一刹那,我感觉有些地方不大对劲。那是一种极度晦涩的感受,像是内心深处有某些元素正在翻滚作用,它们彼此交流我听不懂的语言,霸据我的全数感官。像是一幅静止不动的世界里,只有他与我还活着。

我暂且无法分析这种情感,包括它何时形成,以及如何产生。但我知道,我很庆幸我的世界有欧罗巴斯存在——人类是习惯群居的脆弱生物,快乐渴望有人分享,痛苦也需要有人共同承担——比起遥不可亲的大恶魔,欧罗巴斯之於我.更像是一位珍贵的老友。

而当你清楚,世界正以痛吻你*时,你无须再孤独面对。这样的想法,便能让人打从心底变得坚强。

*注:世界以痛吻我,我将报之以歌。(Theworldhaskissedmysoulwithitspain,askingforitsreturninsongs.)——泰戈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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