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妈妈过世那天是个下雨天,病房里安静到只听得见外头的雨声和心电图仪的跳动。
只是这份安静很快就被她妈妈越来越重的呼吸声给打破,因为癌细胞扩散,肺部几乎无法正常运作,好比在水中呼吸,虽难受却不得不用力喘息。
她妈妈早已失去意识,只剩身体还无意识地仰头呼吸。
她半弯着腰,紧紧握着妈妈的手,低垂的发丝遮住她脸上的表情,而他站在她身後,身侧的手掌微握,像要抓住什麽般。
医生进来看过一次,问她要不要用更强的呼吸器将氧气打入她妈妈的肺中,她问医生这样有办法治好她妈妈吗,医生摇摇头,她说既然没办法,就不用了,没必要延长妈妈痛苦的时间。
然後医生拿放弃急救同意书给她,她低头签了。
医生出去後,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,另外两床的病人今天也显得沉默,窗外的雨声渐大,几乎要盖过仪器声和她妈妈的喘息声,他看着她再次低下身子,靠在她妈妈的耳边,轻声说话,他却怎麽也听不清她在说什麽。
墙上的钟转得很慢,他却莫名希望它可以再转慢一点,好让她可以把话说完。
不知过了多久,心电仪发出刺耳的长音,医生进来宣布死亡时间,随即是几名和医院有合作的礼仪公司进来想和她说话,大约是想推荐她葬礼服务,他上前一步挡下那些人,低声将他们请出去。
等他联系好认识的礼仪公司,将後续事情处理好,回到病房後,她却不在,他拿起她留在床头的手机,在医院里找了半天,最後才在停车场找到她。
她靠在他的车门上,手里正点着一根菸,他脚步微顿,只一眼他就知道她抽的是自己放在车上的菸,他走过去拿走那根菸。
「⋯⋯什麽不学学抽菸。」他低声道。
「反正没人可以管我了。」她沙哑着嗓音。
她说得叛逆,可语气里分明是强撑的哽咽,令他胸口微涩,令他想也不想,将手上的菸丢了,伸出手揽过她的肩膀,将她拥入怀中。
「胡说。」他轻声道。
她低着脸,头靠在他的胸口,那双细软的手紧紧攒着他的衣摆,紧得指节都发白了。
感觉到她身上的些微颤抖,他不自觉将她搂紧了一点,试着温暖她略冰凉的体温。
「伯母让我好好管你,让你要乖乖听我的话,你忘记了?」他的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。
她没说话,但靠在他胸前的小脑袋摇了摇,他放柔了声音,又道:「伯母上次还说,你都叫我哥了,我们就是兄妹,我也是她大儿子,对吧?」
见她小小点头,他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沙哑:「伯母走了,我知道你很难过,但你不是一个人,你还有我这个家人,所以我们都要好好的,不要让她担心,好吗?」
或许他说得有道理,也或许她只是再也忍不住,她最终抓着他的衣摆,崩溃大哭。
之後,他陪着她处理丧事,亦婉转地询问她要不要把这些事透漏给媒体,她拒绝了,说要让妈妈安静地走,他沉默了一下,还是没有把她妈妈曾经交代他的事情说出来。
那时的他还会想,以她的努力和演技,总有一天大家提起她只会称赞她,而不再是抹黑她。
他签下她的第三年,在一部新锐导演拍的电影中,她凭着一名性情刚烈的军阀女人的角色,一举拿下最佳新人奖。
她在台上激动落泪,抱着奖结结巴巴地说完感想,然後下台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奖扔到一旁,紧紧抱住了在台下的他。
「裴哥,我拿到最佳新人了。」她环着他的肩膀,浓着鼻音在他耳边说着。
她身上的香水味令他心跳微顿,不自觉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,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怀里,沙哑着道:「我以你为荣。」
然而颁奖典礼上的这一幕,隔天再次被有心的媒体拿来作文章,说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说她最佳新人奖来路不正,说她什麽难听话的都有。
他这才明白,有些人从来都只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,只说他们想说的,不在乎会伤害到谁。
但是没关系,这一次,他手边已有足够的资源可以应对这些恶意抹黑,她也有了许多,会在文章底下拼命维护她的粉丝们。
在舆论被煽动之前,他便带好了风向,让她获得最佳新人的消息,再次占据多数的媒体版面。
令他意外的是,网路上开始有粉丝组成他和她的CP後援会,当他偷偷用私人帐号上去看时,管理员正好把颁奖典礼上,他们的拥抱做成动图放在粉丝团首页。
图片下面是一行字:『我裴的表情充满疼爱(〃▽〃)』
他瞬间被呛了一下,咳嗽起来,在旁边的她好奇地凑过来看:「裴哥你在看什麽?」
「没什麽特别的。」他想把手机拿开,却先被她一把抓住。
她低头看去,突然凑近的温度让他有些僵硬,她笑了:「居然有人把我们凑一对?」
「无聊的粉丝。」他别开视线,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:「不过不会影响到你的形象,就算了吧。」
她挑高眉,故意道:「不行不行,这样会害你找不到女朋友的。」
「⋯⋯宋小姐,你似乎管得太多了。」
「什麽话,你是我哥呢。」
他懒得和她斗嘴,任她拍了一张两人的合照,PO在她的粉丝专页上,澄清两人是家人关系,谢谢粉丝们的关心。
结果只得到裴宋CP粉丝们一句『发糖了!』。
她一脸郁闷的模样,令他笑了好久,後来她没再管这个粉丝专页,只有他偶尔心情不好时,会上去看看。
其实他知道,她一直把他当作家人,只是他心底总还有一丝奢望,好像他不说出口,两人间的感情就能被他当作比亲情更多的暧昧。
直到她真的喜欢的那个人出现了。
一开始他只是怀疑,因为朝阳这个名字曾经被她妈妈问过,他查了资料,发现他们就读同一间学校,於是他问了她,而她的反应却叫人不安。
可那段时间Elisa正在起步,他也花了更多心神在Elisa身上,因此忽略了她心态上的转变。
然後他得到他们两人出现在急诊室的消息,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如何处理媒体,而是打电话问她为什麽要那麽做,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否认的话。
她却说她喜欢那个人。
他没办法再自欺欺人,挂断电话,麻木地开始处理各种消息,接着还为了之後她和那个人的官宣进行铺陈,以免影响到她的形象。
他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工作中,好让自己不露出任何异样。
「裴哥,你这个时间还在公司做什麽?」电话那头是软绵的声音。
以往Elisa总是这时候会打电话过来,他本该习惯,但今天却忍不住口气有些差:「跟你没关系吧。」
话一出口,他便觉得自己不对,正要改口,Elisa却先道:「⋯⋯你过来载我。」
话题转得太快,他愣了一下:「⋯⋯载你?你不是在家吗?」
「没有,我在酒吧,你现在过来载我,不然被媒体拍到我醉了就不好了。」Elisa说完,报了一串地址,随即挂断电话。
他拿着手机停了好几秒,才叹着气把萤幕关掉,揉着後颈提着包走出办公室,夜已深,办公室只剩零星的座位还亮着灯,他走过长廊,视线往贴着她的海报的墙上一瞥,很快就收回目光。
离开公司後,他开着车到酒吧,停在外头拨通Elisa的电话,响了好几声,她才接通。
「我在外面了,要进去接你吗?」他问。
「不用,我快到了。」她说。
他还没想清楚哪里不对劲,就见不远处一台计程车停下,娇小的身影从上头下来,他还听见她有礼貌地跟司机道谢。
然後Elisa就从酒吧门口经过,直直走向他的车,开了副驾驶座的门上车。
他本想叫她去後座坐的,但一开口就变成:「⋯⋯你不是说你在酒吧?」
「骗你的。」她面不改色。
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麽,她又道:「还是你心情不好,要我进去陪你喝几杯?」
「⋯⋯我没有心情不好。」
「是吗。」她回答得敷衍,拿起车前的导航:「那陪我去吃宵夜吧。」
「我还有事要忙。」他试着严肃表情。
「那你载我去吧,我自己吃,反正没人看着我,我开心吃什麽就吃也不用控制体重了。」
最後他还是跟她去吃了宵夜,甚至喝了几杯酒,她没有问,他也没有说,就那样静静坐着,到天边微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