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我與鬼王的七七四十九天 — 第4.3天_誰要跟祂同生共死

均阳总觉得,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前其实是最幸福的。

刺骨冰凉漫过手腕,寸寸噬咬,均阳用力活动着僵硬指节,低头望见自己没有表情的面孔晃漾在水面上,与苍灰的浮油融为一体。莫执的脸也是毫无血色的,秀美狭长的眼瞳微歛着为他整理衣领,不经意地抬眼,眼尾羽睫舒展垂下,微微染了笑意。

清脆的碎裂声惊动他的思绪,均阳转头打量一眼那荣,後者正手忙脚乱收拾碎片,手抖得不成样,老板娘走来训了一通,从那荣本就微薄的薪水里扣去盘子的钱,他在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着,眉间惯有的阴郁经年未散,拧眉久了,这般年纪眉间已有浅浅的沟壑,平添煞气。

「你不会碰不该碰的东西吧,那荣?」回过头後,均阳冷不妨问了句。

「我当然不会。」那荣很快回答,收拾完残局後继续回到台前洗盘子,「倒是阿若,听说大庆那边去求了太哥,阿若一怕又借钱了,我有点担心。」

手已经冻到毫无知觉,均阳轻轻叠好碗盘,回过头神情肃穆:「我保不了他第二次,你也是,这次不准再插手。」

那荣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再开口。

四点时换班的人来了,那荣一边脱下店里的制服一边问他:「一起吃晚饭吧?」

「我先去一个地方,晚点学校见。」回绝了那荣,均阳拎着包转身融入店外熙攘人群,转了两班公车才到目的地。

镇荣宫前如常炉烟袅袅,冷天里呼出的白烟与香火融为一体,模糊了眼前跪地祈祷的信徒,人人都求着神佛怜悯庇荫,而他却拿到了一个鬼魂的许诺,要为他实现一个最不可言说的愿望。

鬼的诺言,究竟有几分可信?

均阳仰面看着满殿神佛静止良久,最终压低鸭舌帽转弯走向紧挨着庙的一间侧屋,两边高悬的灯笼颜色还是亮的,精细如画的花纹萦绕符纸墨迹犹新,他犹豫半晌,抬手敲门。

应门的男子一身宽大米色毛衣,微长的褐发拢在耳後,左耳荡着单只锥状翠玉耳环,一见他便大大拉开笑颜,过来轻搂了他一下。

「申陵哥。」拥抱时他闻到毛衣上醇厚的檀香,素来绷着的肩膀终於微微放松。

「又瘦了,有没有好好吃饭?」申陵温声询问,刚放开手便察觉到他的颈间空无一物,语气微微有亲昵的责备,「师哥不是说过,你不可以拿下平安符?怎麽没带在身上?」

「我遇到一个地缚灵,平安符烧掉了。」犹豫半晌,均阳深知申陵痛恨阴邪之物,还是缓缓说出了口。

申陵睁大眼,琥珀色眼瞳澄澈得像某种犬类,焦躁的情绪在面上一闪而过,慢慢吸了口气:「进来吧,我拿点点心给你,我们坐着说。」

侧屋隔音差,隔着墙仍能听见庙里的诵经声,申陵与他相对而坐,默然听均阳叙述昨夜一晚荒诞,温厚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,均阳话音一落,他随即开口:「马上搬家吧,那边的地缚灵太难惹,如果师哥还在的话或许...」

剩下的话音断了讯,他垂下眼满面犹豫的温软之色,悄悄看了他一眼,均阳勉强勾唇:「我没事,你继续说吧。」

「那片土地自古枉死太多的人,怨念日积月累,上头的地缚灵一个比一个凶。师父在时经手过不少那幢公寓的案子,即使诵经超渡,还是没有一个屋主能坚持住下去。」申陵面色冷清,忽然眉心一动,「你的肩膀怎麽了?」

均阳转头看左肩,还想遮掩:「只是小伤。」

但申陵不由分说走过来轻缓地剥开外套拉下上衣,露出被刺了一刀的肩头,包紮整齐的绷带下方,一丝忽闪忽现的黑线攀爬而出,均阳微微惊愕,申陵手指很轻地抚上那片皮肤,黑色痕迹纹路复杂诡丽,随着指尖触碰渲染得越来越深,像某种病菌无声孳生。申陵面色越来越阴沉:「这是鬼纹,灵气强大的鬼魂在人类身上留下的印记,一旦蔓延到魂魄,你会与那个鬼魂同生共死。」

均阳心底像有块大石一点一点压了下来,闷得他透不过气,那晚浴室中鬼魂细心为他包紮伤口,冰凉手指确切地抚过肩头,他还以为祂是善意。

他竟还相信了祂。

所谓的同生共死,对鬼魂而言绝不是像人类之间的情深诺言,他也绝不要跟一只恶鬼同生共死。

申陵眉头紧锁为他拉好衣物:「幸好只是刚印上,我想办法给你除掉。你千万不要答应鬼的提议,我陪你回去一趟收东西,立刻搬离那个地方。」

均阳微微仰头,那些属於少年的柔软线条正在逐渐褪去。但残留的一丝清澈还是在视作父兄的青年面前,毫无保留地展露迷茫:「可是,你不会不甘心吗?害了御白的那个庙公,死得太轻松。」

申陵垂下眼,沉默良久蔓延在他们之间,凝重得无可打破。

世间千万冰凉回忆,他死守着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那一缕,还不肯忘。

流年似雪铺天盖地绵绵密密,记忆在午夜梦回间轮转同个画面,十五岁的季均阳只记得自己的白色制服沾上了血印,其余一切细节都只剩下那个人死去的容颜。

他死在那个大凶之日,眉目安宁却再无一点声息,黑大衣泼墨般散开,鲜血染透衬衣漫上散落一地的符纸,纸面已破败不成形,碎了的驱邪玉佩还躺在手里,手指却已经无力摊开。

「两年了,均阳,师哥不会希望看到你如此。」申陵温声道,宽厚手掌按在他肩上拍抚着,语声微微飘渺,「你还年轻,害死师哥的人已经死了,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。」

「我忘不了。」均阳转开视线,高傲冷淡的脸庞蒙上一层阴翳,压抑又锋利,「你有看见庙里的人如何求神拜佛吗?但神佛若存在,为什麽御白那样的好人无辜被杀?他死的时候那麽年轻,而那个无恶不作的庙公却享尽荣华,死得那麽快那麽轻松。」

「均阳,人间不是万事都有道理,师哥在的时候总教你不要钻牛角尖执迷不悟,你都不记得了吗?而且以师哥的性格,绝不会想要报复。」

「我是为了让他死能瞑目。」

「你是他的什麽人,要轮到你来让他瞑目?」这句话本身极为犀利,申陵用柔和语气和恳切神情将它包裹得不那麽伤人,「季均阳,你不要什麽都往自己身上背,你不欠他。」

「我是他的什麽人?」均阳蓦然一笑,眼神却是一片彻底的苍凉,「我只是个晚辈,受他照顾几年,仅此而已。」

他起身开门,不再回顾,也不给他拦阻的机会:「我晚上得去学校,先走一步了,申陵哥你也多保重。」

目送均阳离去,申陵喃喃低语湮没在如雷的诵经声中。

「都过去那麽久了,你还是不承认啊。」

不承认你有多爱死去的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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