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帝江的劝说下,檀棂决定放慢脚步、多花一些时间布局,既然要让杜衡成为三界之敌,不如一次到位,也免了他将来还得再为了再添几百条性命修练万爻符而奔波。
然而,帝江的话虽然令檀棂恢复理智,奇怪的是自那日起,她心中便生了一抹不安的影子,不归崖的黑暗偶尔窜入脑海,她一面畏惧着黑暗中的未知、一面对其渐生好奇,矛盾的情感造成她连日心神不宁,连拿手的人面鱼料理都频频烧糊。
内心不静的她格外怀念曾经云泥居的安稳生活,她思念云泥居的篱笆与小小的庭院、思念总抱着酒坛与河豚精满口胡诌的枒杈、思念那名出生起便与她形影不离之人……。
「……樱椥……现在在做什麽呢……?」
上回她被帝江掳走、困於惑心铃幻境,双生麒麟被迫分离五十年,而今另一个五十年已过,他们仍旧无法重聚,这般没有彼此的日子……还得持续多久?
檀棂数度心血来潮、想去崑仑山探望樱椥,不过每每作罢,一来封印定界石的入口设有咒术,樱椥身在其中,檀棂即使去了也见不到他,甚至声音也传达不进,二来她晓得自己一旦接近樱椥,长久强撑着的意志必将瞬间崩溃,她自认并非内心强大之人,如今的步步为营、苦心孤诣仅仅是狗急跳墙的不得已,她害怕见到能无所顾虑展现软弱的樱椥後,她再也无法坚持下去,因此她只能忍下那股不断膨胀的思念,盼望着早日完成枒杈遗志、早日接樱椥出来。
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,檀棂数不清这是这大半个月来第几次无法入眠,所幸神族不同於凡人视睡眠为必须,为打发无聊时光,檀棂夜夜抚琴弄音、载歌载舞。
檀棂跳舞跳得累了,打算去忘川河钓几只人面鱼当作明日食材,前往厨房拿取钓竿途中,她再次发现三座院落中央的水面闪过微光,这回檀棂确信并非错觉,她特地跳上屋顶确认并无其它光源造成水面发光,如此推断,光芒只能是来自水下。
弄音水榭建於忘川之上,水下照理除却一些水中生物、就只剩不肯喝下忘情水的冤魂们了,而这些东西大多没有修为傍身,更别说发出这等诡谲的闪光了。
檀棂已非当年对法术一窍不通的小麒麟,这段时日她在帝江的教导下使起红雷得心应手,略有小成的初学者最是容易夜郎自大,檀棂也没逃过这危险的自信,她一股脑钻入水中打算一探究竟,本以为是哪来的精怪捣鬼,殊不知当她潜入水下,见到的不是脸色惨白的鬼魂、亦非混浊脏乱的水世界,而是一道藏於忘川河底的大红铁门。
铁门紧贴河底,上头刻着混沌一族的族徽,环顾四周,无数幽魂被挡在弄音水榭的支柱围成的空间外,他们不曾注意到这多出来的地方,想来此处不仅布了结界防止外人从河底入内、更施了障眼法令人无法目视。
檀棂长居弄音水榭五十年,从不知弄音水榭底下还有这麽一处密地,大红铁门上并未沾上太多淤泥,推断时常有人造访,若从水底进不来、那唯一能找到这道红门入口的途径便是经由弄音水榭来此,帝江、汝鱼皆为个中好手,不可能有哪位高人能在他们丝毫不知的情况下在此建造密地。
「帝江……在此藏了什麽?」这是檀棂所能想到仅有的可能。
檀棂盯着那道血红的铁门,一股颤栗窜遍全身,她的双手放在门上、犹豫着是否该打开它,她隐隐有种预感,一旦揭开这层秘密、一切将不同以往。
檀棂面临抉择,她该信任帝江、抑或亲眼见证他的图谋?
此刻,她脑中浮现商羽的身影,商羽的一句告诫言犹在耳,谁都不可尽信。
檀棂晓得至始至终帝江都有自己的谋算,她从未细问,帝江更不会坦言相告,不过她选择相信帝江的真心、相信他会顾念与自己的婚约而同舟共济,然而,今夜无心发现的一道红门使她不禁怀疑是否仍能放心与帝江同行?
帝江对檀棂隐瞒红门一事,显然也防备着她,信任一名不信任自己之人岂非自寻死路?檀棂如此想着、同时决然地拉开了那道红色铁门。
门下藏着一段向下的阶梯,阶梯两侧壁面上规律地架着烛台,檀棂缓缓走下灯火通明的地居,约莫走了两层楼的高度,檀棂来到阶梯尽头,当藏於地居的秘密跃然眼前,她彻底失了神……。
地居之中隔出了数十牢笼、关押着各方仙妖,光是檀棂认得出的种族便有十来个,他们皆被綑仙索所缚、无法施展法术,其中也包含了四大瑞兽之一的旋龟族人,缺胳膊少腿、挖眼割舌、剥皮取骨,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怵目惊心的伤痕,这景象见惯死人的檀棂都不禁倒抽一气。
这些牢笼有些是寻常铁牢,有些注满了液体将囚犯泡在其中,檀棂不知道那些微蓝的液体究竟是什麽,但肯定不是普通的水,若仅是关押着人还不至於令檀棂过份吃惊,毕竟在这乱世当中谁还没个仇人冤家,帝江心计深沉、抓来仇家加以凌虐也是可能的,不过檀棂所见不仅仅是监狱这般简单的地方。
除了牢笼,此处并无其它刑具,取而代之的置於中央的一张长型石台,大小差不多能让一个人躺上去,石台表面到处留有班点,那是长久接触鲜血所留下的痕迹,一旁架上摆放的各式刀具与药材显然是大夫的营生工具,帝江抓来这些人不可能是为其治病救人,哪家大夫会将病人关在这密不透风的诡异地下囚牢?
檀棂注意到有一间牢房与众不同地盖着黑布,她心想着莫非里头关着比其他人伤得更重的人犯?她颤抖着手扯下黑布,估摸一会儿映入眼中的是一具不成人形、血肉模糊的躯体,而现实总是出人意料。
黑布之下是一个水牢,这个水牢与边上的都不同,那是一座用特殊琉璃制成巨大容器,只是当中的液体仍是那种微蓝的水,硕大的水牢中关着一只小小生物,大概只有檀棂手掌那麽大,粉色溃烂的肉块上仅有的一只眼睛闭着,檀棂勉强能从那发烂的肉块辨认出牠的四肢,在牠背上是一片软壳、边缘已有脱落之势,除此之外牠没有任何外部器官,檀棂从未听说有哪一个种族长得如此奇特、甚至能说是恶心,她转念一想,或许里头的东西不是什麽新奇的物种,而是某个种族突变的畸形子也未可知。
「……你究竟是什麽……?」
檀棂不解之际,那肉块上的眼睛突然一睁,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檀棂,那一瞬,檀棂对那只眼睛感到熟悉,她认出了那瞳孔……。
「……帝江……!」
肉块上的眼睛与帝江的瞳孔颜色如出一辙,五十年来檀棂没少看帝江的双眼,她有把握不会认错,她定神一瞧,那肉块粉嫩的色泽似乎也与帝江真身相去不远,莫不成牠是混沌族人?
不,不对,混沌族可没有带壳,但眼前的生物显然背上是有壳的,檀棂甩甩头,脑中闪过一道灵光,她猛然回头望向一侧被囚於铁牢之中的旋龟族人,心中升起了一种骇人的猜测……。
惊讶之余,背後传来那熟悉的低沉嗓音:「棂儿。」
一声呼唤重击了檀棂慌乱的心,她缓缓转身,帝江穿着一身黑袍站在阶梯上、随兴地靠着墙,汝鱼站在她身後、表情沉重。
「帝、帝江!」相对於檀棂僵硬的表情与身体,帝江笑得一如往昔、自信且诡谲,他一步步走向檀棂,当他的双手搭上檀棂的肩时,她不由自主地身躯一震、脸上尽写不安。
他悠悠笑道:「你有麒麟天生秘术,我呢没有天道的眷顾,不过我能创造秘术,来,瞧瞧我的成果。」帝江指着那团粉色肉块,得意说道:「结合了混沌、旋龟的血脉造出来的小家伙,可爱吗?你说要是能抓到一只凤凰,加上他们的长生之血,会不会更好呀?」
帝江的野心她了然於心,但她万万没料到帝江疯狂至此,他要的……早非一时的霸权。